扁担铁桶的“哐啷”声穿透暮色和浓雾,在村部二楼空洞的办公室里沉闷地回响,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紧。方启明放下揉捏眉心的手,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尘封报告、石海笔记本上冰冷的记录、苏禾那两本被现实撞得灰头土脸的彩色图册,最终落在那盆油亮虚假的塑料绿萝上。
一股混杂着疲惫、窒息,却又被那固执的“哐啷”声激起的锐气,在他胸腔里冲撞。他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崭新的、厚实的硬皮笔记本——这是他来竹溪乡前特意准备的。扉页还空着。他拧开钢笔,笔尖悬停片刻,然后用力写下三个遒劲的字:竹溪记。墨水迅速洇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石海同志,小苏,”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盖过了窗外单调的扁担声,“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也更急迫。光看不行,光说不行。”他拿起石海那个记录着井边情况的小本子,又拍了拍桌上那堆“不予立项”的申请报告,“得干。边干边看,边干边学。”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苏禾黯淡的眼神似乎被这句话点亮了一丝微光,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背。石海依旧沉默,但抱着臂膀的双手放了下来,垂在身侧,如同即将出鞘的刀。
“第一步,摸清家底。”方启明的笔尖在《竹溪记》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不是档案室里那些含糊不清的报告。是实实在在的、一亩一亩的山林,一户一户的人家,一口一口的水井。”他看向石海,“石海同志,山林资源和水源状况,你来牵头。带上小苏,她懂本地话。从后山那片盗伐点开始,辐射周边几个山头。毛竹的种类、密度、树龄分布、病虫害情况、水土流失风险点……还有,”他加重语气,“所有能找到的、还在使用的水源点——水井、山泉、溪流取水处,位置、水量、水质、取水难度。全部详细记录,拍照定位。遇到护林的、常进山的村民,多聊聊。”
石海沉默地点点头,眼神锐利如初。苏禾连忙应道:“好!方专家,我一定配合好石专干!”她脸上的沮丧被一种新的、带着紧张的责任感取代。
“小苏,”方启明转向她,“你的专业是农业技术,书本知识很重要,但更要落地。第二步,技术下沉。”他指了指桌上那两本彩色图册,“不要急着发,更不要照本宣科。先跟着石海进山,看看乡亲们实际是怎么做的,听听他们为什么那么做,难在哪里。把那些病虫害图谱、丰产技术,结合我们实际看到的问题,翻译成他们听得懂、用得上、算得过账的法子。比如,打药贵,有没有成本更低的土办法替代?或者,能不能几户联合起来买药分摊成本?留笋养鞭和短期柴火需求矛盾,有没有折中的法子?”他顿了顿,“这需要时间,更需要耐心。一户一户啃。”
苏禾用力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图册的卷边,眼神里多了份沉静和思索。
“第三步,”方启明笔尖一顿,目光变得沉凝,“水,是命脉。”他看向窗外,扁担声似乎更近了,“饮水工程卡壳的旧账要翻,但不能干等。王村长那边催他整理详细的卡点说明。同时,石海摸清水源情况后,我们立刻着手,先解决眼下最急迫的安全和取水难问题。”他看向石海,“老井井台湿滑,危险。能不能先组织点劳力,我们自己动手,把井台用石头、水泥硬化一下?清理淤积?哪怕只是临时改善?枯水季快到了,找找有没有被遗忘的、水量更稳定的老泉眼,能不能简单修整一下,分流一部分取水压力?”
石海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自己动手”的提议有了共鸣,沉声道:“井台硬化,可行。材料,村里有旧石料、沙子。水泥……少量,王村长应该能协调。”他言简意赅,首指关键。
“好!”方启明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应急修缮”几个字,“至于盗伐,”他眼神冷了下来,“线索指向老鸦坳。石海同志,你熟悉地形,找个合适的时机,单独去探探。低调,安全第一。摸清情况,不要打草惊蛇。王村长那边……”他沉吟了一下,“先不透露具体线索。”
石海再次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猎物。
“最后,”方启明放下笔,目光扫过两人,“所有工作,形成记录。文字、照片、数据。特别是那些卡住的项目申请,为什么卡,卡在哪里,需要什么支持,全部梳理清楚。我们得用事实说话,用详实的数据和紧迫的需求去撬动上面。”他拍了拍《竹溪记》的硬皮封面,“就从这里开始。”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被这清晰、务实、甚至带着点“土”味的计划注入了新的气流。那淤积的无力感并未消失,但被一种更具体、更具方向性的沉重感取代。窗外,扁担声渐渐远去,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天光,浓雾重新合拢。
接下来的日子,竹溪乡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却又被浓雾死死捂着,透不出多少声响。石海和苏禾成了后山的常客。石海背着那个半旧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卷尺、铅笔、小本子,有时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开路。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扫描仪,沉默地丈量着毛竹的胸径,标记着水土流失的沟壑,攀爬陡峭的岩壁寻找渗水的石缝。他动作精准高效,观察力惊人,一丛异常枯萎的竹叶,一片被野兽翻动过的腐殖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苏禾则成了他的“翻译官”和“记录员”,背着水壶和干粮,努力跟上石海稳健却快速的步伐,用本地话与偶尔遇到的采药老人或巡山护林员攀谈,笨拙却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老辈人说西山坳里有个泉眼,旱天也不干”、“李瘸子家后面那片竹,前年闹过竹蝗”之类的零碎信息。她白皙的脸很快晒成了小麦色,裤腿上沾满泥点和草汁,那两本彩色图册被翻得越来越旧,空白处写满了各种实地观察到的注释和问号。
方启明则一头扎进了村部的“文山”和“会海”。他逼着王富贵翻箱倒柜,找齐了近十年所有涉及饮水、道路、产业扶持的申请报告和上级批复(或不予批复)的文件,堆满了半张办公桌。他一份份研读,用红笔勾画出“缺乏详细水源勘察数据”、“配套资金无法落实”、“项目可行性论证不充分”等关键卡点。同时,他主动联系乡里,要求调阅竹溪乡近年的财政收支简报、山林权属登记底册等基础资料。电话那头往往是长时间的忙音或敷衍的“在找在找”,方启明不急不躁,一遍遍打,一次次跑,像个最固执的讨债人。王富贵看着方启明眼镜片后那双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睛,再看看桌上那越堆越高的文件,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额角的汗也越擦越多,嘴里反复念叨着“方专家,您这是要把我们竹溪乡的老底儿都翻出来晒啊……”
就在这种沉潜、忙碌、甚至有些压抑的节奏里,山风裹挟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息悄然吹进了竹溪乡——艾草的清苦,箬叶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蒸煮糯米和红豆的甜糯气息。
端午节,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