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一,一二一。”
石海站在宿舍,窗外口号声喊的震天响,但是他依然呆呆站着,愣愣的望着床上叠成了西西方方、棱角能割手的“豆腐块”。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在棱角上又狠狠压了压,指关节绷得发白。他环顾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宿舍,铁架子床,水泥地刷着绿漆,墙上除了几张磨破了边的训练挂图,光秃秃的,跟他刚来时一个样。
他的家当少得可怜,一个半旧的军用背包就塞满了。除了两套便服,就是部队发的那些念想:几枚用红绸布仔细包好的军功章、优秀士官的证书、还有那套领口袖口都磨得起毛、洗得褪了色的旧迷彩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套旧迷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背包最上面。
老连长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档案袋。“石头,手续齐活了。分哪了知道不?” 老连长嗓门洪亮。石海“啪”地一个立正,腰板挺得跟钢钎似的:“报告连长!去竹溪村当专干……”。
老连长把档案袋拍他手里,蒲扇似的大巴掌在他厚实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两下:“行!在基层也要好好干!记住,是块好铁,丢哪块地里都能砸出个坑!别给咱‘猛虎连’丢份儿!” 石海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重重一点头:“是!连长!” 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
送行没搞啥仪式。几个过命的老战友送到营门口。没拥抱,没眼泪,就是互相用拳头砸胸口,砸得砰砰响。“石头,回去了别把功夫撂下!”“有事吱声!电话!”“常联系啊!” 石海挨个砸回去,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他转过身,背上背包,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那道熟悉的、刷着军绿色油漆的大铁门。身后的口号声、操练的脚步声,像退潮的海浪,越来越远。
他坐的是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摇了一天两夜。车厢里挤得跟插筷子似的,没有一丝缝隙,闷得人透不过气。他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水田、白墙黑瓦的村落、越来越密的青山。
下了火车又转中巴,在绕着山转的县道上转了快西个小时,屁股坐的生疼。最后一段路,是搭村里老乡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摩托。柴油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屁股底下颠得生疼。路两边是望不到头的毛竹林,风一过,“沙沙”响成一片,绿得晃眼。
终于,三轮摩托在一个岔路口停了车。“后生伢子,就这儿啦!村部拐个弯就到了,不过王支书估计不在村部,在对面饭店接待省里来的干部哩!” 老乡扯着嗓子喊。石海跳下车,道了声谢,塞了包烟。他背上背包,抬头望去。
崭新的村部楼就在不远处,白色的瓷砖,干净的铝合金门窗,在群山中格外亮眼。
天擦黑了,暮色像青灰色的湿布,罩了下来。
石海远远地望着村部大楼,却没有迈出一步,隐约的,他仿佛看见自家那扇歪斜的木板门,门框前,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正倚着,手搭凉棚使劲朝这边望呢。
是娘!石海鼻子一酸,喉咙发紧。
石海也是大山里爬出来的,没读过几年书,因为吃的苦,就去了部队。一晃十多年了,最终也没能回到老家。
“娘!” 他吼了一嗓子,声音在山谷里撞出回响。
“娘....娘.....娘......”
山谷回荡着他的喊声,渐渐弱去。
石海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回家的情形,老太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着布满皱纹的脸,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上上下下地瞧,浑浊的老眼里汪着泪。“瘦了……黑了……可这身板,还是铁打的!” 她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摸着他胳膊上硬邦邦的腱子肉,又哭又笑。
“嘿嘿,嘿嘿”
石海也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村委会的新楼,一扭头,奔向了对面的饭店,饭店简陋的招牌上,赫然写着“李家小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