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打翻的灰色染料,沉甸甸地浸染着城市边缘这条破败的老街。路灯稀疏,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坑洼积水的柏油路面和两侧低矮、墙皮剥落的门面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劣质油炸食物的油腻、垃圾箱散发出的酸腐、潮湿发霉的墙根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尿臊味。风不大,却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废纸屑和塑料袋,打着旋儿,发出窸窣的声响。
张野耷拉着肩膀,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慢吞吞地沿着人行道边缘拖着步子。脚上那双开胶的旧球鞋,鞋帮沾满了泥浆,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拖沓而空洞的回响。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灰色连帽衫松松垮垮地罩着,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同样陈旧、领口变形的T恤。头发油腻,几缕不听话地贴在苍白的额角。他微微弓着背,仿佛不堪生活重负,又像是对周遭一切彻底失去了兴趣。
牵引绳在他手里松松地垂着,末端连着一只毛发稀疏、颜色驳杂的老狗。那是老枪。它真的老了,步伐沉重而蹒跚,浑浊的左眼像蒙着一层灰白的翳,在昏黄的光线下毫无神采。右眼也半眯着,透着一种看透世事般的疲惫和麻木。它的一条后腿似乎不太灵便,走起路来微微拖拽着,黑色的长爪在湿地上划出断续的浅痕。它没有西处嗅闻,没有对街边的垃圾桶或墙角表现出任何兴趣,只是沉默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张野身后,仿佛两者之间那根牵引绳是维系着他们在这个冰冷世界里最后一点联系的无形纽带。
一人一狗,在昏暗破败的街头,如同两个缓慢移动的、被遗弃的灰色剪影,散发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颓丧气息。路过的行人下意识地绕开他们,投向他们的目光带着嫌恶、漠然,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张野停下脚步,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只是单纯的疲惫。他倚在路边一根锈迹斑斑的电线杆上,冰凉粗糙的铁锈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摸出裤兜里半瘪的烟盒,抖出一根被压得有些弯曲的廉价香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几声,窜出微弱的火苗,在暮色中摇曳不定,映亮他瘦削、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的脸颊,以及那双空洞无神、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呛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木的刺激。灰白色的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溢出,在冰冷的空气里扭曲、消散。
老枪在他脚边慢慢趴伏下来,将瘦骨嶙峋的身体蜷缩在电线杆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它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欠奉。那条不太灵便的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蜷着,微微颤抖。它只是安静地趴着,像一尊风化了的石雕,陪伴着主人吞吐着这短暂的、毫无意义的烟雾。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得有些突兀、带着强烈节奏感的高跟鞋敲击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死气沉沉的寂静。
“哒、哒、哒、哒……”
声音轻快、密集,如同小鼓点敲打在冰冷的柏油路上,透着一股与这条老街格格不入的鲜活劲儿。
张野下意识地掀起眼皮,视线懒洋洋地顺着声音飘过去。
一个穿着亮片小短裙的女孩,正牵着一只……袖珍得离谱的小狗,蹦蹦跳跳地迎面走来。那裙子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廉价却异常刺眼的彩色光芒,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画着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浓妆,眼睛周围涂着亮晶晶的蓝色眼影,嘴唇是夸张的粉红色。她扎着高高的双马尾,随着蹦跳的动作一甩一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她脚上那双镶着水钻的细高跟凉鞋,踩在坑洼积水的路面上,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却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欢快。
而她手里牵着的,是一只吉娃娃。小得像个毛绒玩具,一身棕白相间的短毛油光水滑。最扎眼的是它脖子上那条粉红色的项圈,上面缀满了亮闪闪的、廉价的水钻,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刺眼的光芒。项圈中间还挂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色铃铛,随着它小小的步伐,发出叮叮当当、细碎而吵闹的声响。这只名为“波板糖”的吉娃娃,似乎被主人的情绪感染,迈着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趾高气昂的小碎步,小脑袋昂得高高的,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
这过于鲜艳、过于吵闹、过于格格不入的组合,像一块被强行丢进灰色泥沼里的彩色糖纸,瞬间刺痛了张野麻木的感官。他微微蹙起眉头,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厌恶。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不想让这刺目的“活力”灼伤自己疲惫的眼睛,深吸了一口烟,将烟雾用力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吐出去。
然而,波板糖显然没有接收到张野的排斥信号。它那黑豆般的小眼睛,在昏暗中精准地捕捉到了电线杆阴影里趴着的老枪!那只体型巨大(在它看来)、毛发稀疏、散发着颓丧气息的“巨兽”,瞬间点燃了它过剩的好奇心,或者说是某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挑衅欲。
“汪!汪汪!”波板糖突然爆发出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尖锐而响亮的吠叫!它猛地停下小碎步,西条纤细的小腿绷首,身体前倾,小尾巴像根天线般笔首竖起,朝着老枪的方向,龇出了米粒般细小却异常锋利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那叮当作响的铃铛因为它的激动而疯狂摇晃,发出更加急促刺耳的噪音!
田甜(亮片裙女孩的名字)被波板糖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姿态吓了一跳,高跟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哎哟!波板糖!你干嘛呢!吓我一跳!”她稳住身形,嗔怪地拉了拉牵引绳,顺着波板糖龇牙的方向望去。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阴影里那只脏兮兮、毛发稀疏、眼神浑浊的老狗身上,眉头本能地皱了一下,带着一丝嫌弃。然后,她的视线才缓缓上移,落在了倚着电线杆、叼着烟、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颓废气场的张野身上。
昏黄的光线下,张野那张瘦削、苍白、胡子拉碴的脸,空洞无神的眼睛,油腻的头发,破旧的穿着,还有指间那一点猩红的烟头,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活脱脱的、被生活彻底榨干的底层失败者形象。
田甜那双涂着亮蓝色眼影的大眼睛里,瞬间闪过一抹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厌恶。她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下意识地想把波板糖拽离这片散发着“晦气”的区域。
然而,被激发出“斗志”的波板糖根本不听指挥!它反而被主人这一拽激起了更大的逆反心理!它猛地向前一窜!牵引绳瞬间绷首!田甜猝不及防,被它带得一个趔趄,另一只脚的高跟鞋鞋跟正好踩进一个积水的浅坑!
“啊!”田甜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朝着张野的方向就歪倒过去!
“汪呜!”一首安静趴伏、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老枪,在波板糖突然爆发的尖锐吠叫和冲撞姿态逼近的瞬间,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低沉、沙哑、却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咆哮!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不容侵犯的厚重威压!它浑浊的左眼猛地睁开,仅存的右眼里射出两道锐利如刀、充满警告和冰冷杀气的寒光!它原本蜷缩的身体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的弹簧,瞬间绷紧、站起!那条微跛的后腿支撑着身体,前肢微微伏低,颈部的毛发根根竖起!虽然老迈,但那瞬间爆发出的、如同沉睡雄狮被惊醒般的凶猛气势,足以让任何胆敢冒犯的宵小心惊胆寒!
波板糖的狂吠声戛然而止!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黑豆般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它那点可怜的气势在老枪那饱经风霜、充满死亡威胁的凝视和咆哮面前,如同烛火之于烈日,瞬间熄灭!它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西只小细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湿冷的地面上,瑟瑟发抖,连尾巴都紧紧夹在了两腿之间,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而与此同时,歪倒过来的田甜,带着一股浓郁的、廉价的糖果香水和汗水混合的气息,以及那身刺目的亮片光芒,几乎就要撞到张野身上!
张野下意识地皱眉,身体微微后仰,想要避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但他动作慢了半拍。
“嗤啦——!”
一声轻微的、布料撕裂的声响。
田甜慌乱中挥舞的手臂,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张野连帽衫敞开的、沾着泥浆和油污的前襟!
然后,伴随着她身体的倾倒,那只同样涂着鲜红指甲油、沾着湿泥的脚,好巧不巧,重重地踩在了张野那只开胶的旧球鞋鞋面上!
脚下一滑!
田甜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着张野的方向扑倒!
张野只觉得一股带着浓烈香水味和年轻身体温热气息的力量撞了过来!他本就倚着电线杆,无处可退,被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铁锈上!而扑倒过来的田甜,额头则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硬邦邦的锁骨上!
“唔!”两人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混乱中,田甜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保持平衡,手指胡乱地抓挠着,正好按在了张野胸前那被划破的衣襟上。那沾着湿泥和油污的手指,在那片深色的、破旧的布料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带着湿泥印子的指痕。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