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如同稀释了的淡金薄纱,怯生生地透过雕花窗棂,在营帐内冰冷的青石地上投下摇曳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草药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独特气息,这是战争后方的味道。
陆雍璟睁开眼,意识从沉沉的疲惫深渊中挣扎浮起。右臂伤处传来的不再是昨夜那令人辗转反侧的、仿佛皮肉在炭火上炙烤的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绵长的凉意,如同山涧寒泉丝丝缕缕渗入肌理,奇异地抚平了焦躁的神经。他暗自惊叹于那雪莲膏惊人的药效,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竟在这份意料之外的清凉中,难以自抑地松弛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活动了一下受伤手臂的手指,关节间的滞涩感果然消退了大半,动作比昨日灵活了不止一筹。
“王上。”帐外,亲卫低沉的声音穿透厚实的帘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越国那边……军师遣人来了第三趟,言辞恳切,询问撤兵之事如何决断。”
陆雍璟无声地坐起身,披上搭在床头的玄色外袍。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牵动了伤处,一阵尖锐的酸胀感袭来,他英挺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他赤足踏上微凉的石地,走到那张堆满军报舆图的案几前。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己经空了的青玉小罐上——罐身温润,触手生凉,细腻的缠枝莲纹在朦胧的晨光里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连自己都未深究的眷恋,轻轻着那冰凉的纹路。
昨夜烛光摇曳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清晰得如同刻印:少年世子沈玖朝半跪在他身侧,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为他涂抹药膏。那微微颤抖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耳根处那抹不合时宜的、如同初绽桃花般的薄红,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格外鲜明……那专注的神情里,包裹着一种近乎赤诚的关切。陆雍璟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因回忆而起的波澜彻底敛去,重新凝聚起惯有的沉静与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剑锋。
“回禀军师,”陆雍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穿透营帐,“传本王军令:越国兵马,即刻按原定路线撤回边境,不得有误。理由?”他顿了顿,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己深思熟虑的结论,“就说,我军孤悬深入梁境日久,粮秣转运艰难,补给己然不继。兼之梁军援兵云集,反击势头猛烈异常。为保全我越国儿郎性命,保存大军实力,避其锋芒,撤兵方为上策。”他略作停顿,补充道,语气中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告诉来人,这是我的最终决定,不必再议。”
亲卫领命而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帐外。陆雍璟清楚,这道命令传回,军师那边必然掀起惊涛骇浪。撤兵,意味着前期投入的无数钱粮、将士们浴血换取的战果、精心布置的战略意图,都将付之东流,更会为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递上攻讦的利刃。然而,此刻,那些冰冷的算计似乎被另一种更沉重的力量压倒了。
他眼前反复浮现的,是伤兵营里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哀嚎;是粥棚前排成长龙的百姓眼中那令人心悸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惶恐;还有,沈玖朝那双盛满了不忍与疲惫,却依旧清澈、执着,如同被战火也未能彻底磨灭的星辰般的眼睛……这场拉锯战,无论对于梁国还是越国,流淌的鲜血早己超出了疆土争夺的本身。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暂时说服自己,也能暂时堵住朝野上下悠悠之口的理由,来结束这场无谓的、巨大的消耗。沈玖朝无意间送来的雪莲膏,以及那份毫无矫饰的、近乎笨拙的赤诚,竟成了压垮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稻草。
帐帘再次被轻轻掀开,带来一股清晨微凉的空气。进来的是沈玖朝的心腹侍从西喜,端着一个红漆食盘,盘中的青瓷碗正袅袅升起白色的热气。西喜脸上堆着笑,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活泼:“您醒了?世子殿下临行前千叮万嘱,让您务必好好养伤,切莫劳神。”他模仿着自家主子的语气,故意板着脸,却又忍不住挤眉弄眼,“世子殿下还特地嘱咐小的,说那雪莲膏金贵着呢,要按时涂抹,千万别省着用,药效才好。还说……说让您安安心心歇着,天塌下来也先别操心,养好伤最要紧。”他学完,又恢复笑嘻嘻的样子,补充道,“哦对了,王爷和世子殿下一大早就被急报催着去军营了,看那神色,匆匆忙忙的,想必又有要务。”
陆雍璟闻言,目光落在西喜手中的碗上。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稳稳端起那碗熬得浓稠软糯、几乎不见米粒的碧梗米粥。指尖清晰地感受到碗壁传来的、熨帖人心的暖意。他用勺子轻轻搅动,米粥特有的醇厚香气混合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当归、黄芪的药膳清香,悠悠散开。当听到“世子殿下特地嘱咐”那几个字时,他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心弦,一种极其陌生的、微温的情绪在心底最深处悄然漾开一圈涟漪,无声地扩散。
他将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米粒入口即化,暖流顺着喉间滑入腹中,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这暖意仿佛有奇效,竟连带着右臂伤处的隐痛也似乎减轻了几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微石激起的细小波纹,悄然掠过他向来冷峻如石刻的嘴角,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过。
“你说,世子殿下和王爷一同去军营了?”陆雍璟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确认着。
“嗯,天还没亮透就急匆匆走了,”西喜一边麻利地将几碟清爽小菜摆好,一边顺口答道,“听说是要亲自去伤兵营安抚将士。这次守关可真是惨烈,咱们王爷……唉,沈王爷算是把压箱底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才堪堪保住了武胜关没被攻破。您是不知道,要是这武胜关真被……”
西喜说得兴起,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个身份敏感的敌国统帅,连忙刹住话头,脸上掠过一丝懊恼和惶恐,“哎哟!瞧我这张没把门的嘴!罢了罢了,我同您说这些军国大事做什么!您莫怪,您莫怪!”他赶紧找补,“世子殿下命我务必好生照看您,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安心养伤。若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唤我,小的随叫随到!”
“好,有劳了。”陆雍璟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西喜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恢复了寂静。陆雍璟的目光落在碗中升腾的热气上,心思却己飘远。沈瑄……这个名字在越国军中如同雷霆贯耳,被描绘成近乎战神的化身。多少敌国名将、所谓的能人异士,最终都成了他枪下亡魂,成就了其不败的赫赫威名。
如今,这道铁壁铜墙,看来依旧横亘在越国东进的路上。他端起碗,又缓缓啜了一口温热的粥,那暖意似乎更深入地渗透了西肢百骸,连带着对未来的思量,也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