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曾几何时，他们是总角之交，是形影不离的伙伴。
魏翊的父亲魏明德官拜宰相，位极人臣，深得先帝信任。
而他司马琮，作为先帝最看重的二皇子，文韬武略，锋芒毕露，是朝野公认最有力的储君人选。
那时的魏翊，是意气风发的相府公子，更是他宁王府中最为倚重、视为心腹臂膀的首席幕僚。
他们一同读书论政，一同骑马射猎，一同畅想着未来他登临大宝，魏翊为股肱之臣，共创盛世宏图的景象。
而那个如今端坐龙椅之上的五弟司马琰呢？不过是个宫女所出的卑微皇子，在宫中如同影子般的存在。
当年，以司马琮为首的皇子公主们，何曾将这个怯懦的“小五子”放在眼里？戏弄、排挤，甚至明里暗里的折辱，都是家常便饭。
那时的魏翊，亦是站在他身边，冷眼看着这一切，从未对那个不起眼的五皇子有过半分多余的怜悯。
命运的转折，如同最冷酷的玩笑。一场滔天巨变骤然降临。
魏明德被卷入一桩惊天大案，被扣上了“通敌叛国”的弥天大罪！
铁证（至少表面上是）如山，龙颜震怒！顷刻间，煊赫一时的相府轰然倒塌，魏家满门被抄，等待他们的，是血腥的屠刀！
司马琮至今记得那个雨夜。浑身湿透、如同丧家之犬的魏翊，不顾一切地冲破王府护卫的阻拦，跪倒在他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磕出了血！那双曾经充满智慧和骄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绝望的赤红和孤注一掷的哀求：
“殿下！求求您！求您救救我父亲！他是被冤枉的！我知道证据！我知道是谁在构陷！求您向陛下陈情！只有您能救魏家！”
那嘶哑绝望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然而……司马琮当时拒绝了。在魏翊看来，他或许是忌惮构陷者背后的势力牵连自身；或许是担心为“罪臣”发声会动摇自己“贤明”的形象；又或许，是内心深处对魏家权势的一丝微妙忌惮……总之，在那个决定魏家生死、决定魏翊命运的关键时刻，他选择了袖手旁观，选择了保全自身。
最终，是那个他们从未正眼瞧过的五皇子司马琰，拖着病弱的身体，跪在先帝寝宫外整整一夜，涕泪横流，以近乎自残的方式苦苦哀求，才换来先帝一丝恻隐——魏家满门男丁皆斩，唯留魏翊一人性命。但这活命的代价，是惨绝人寰的宫刑！
一个世家公子，一个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就此被剥夺了作为男人的根本，沦为人人侧目的阉竖！
自那以后，魏翊便如同从人间蒸发。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他己是太监装扮，沉默地跟在当时还只是五皇子的司马琰身后，眼神阴鸷得如同深渊。
没有人知道那场剧变和酷刑后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将所有的才华、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到了辅佐司马琰夺嫡之上。
他运筹帷幄，手段狠辣，为司马琰扫清了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将他推上了太子之位，首至如今的九五之尊。
而司马琰登基后，力排众议，将执掌百官监察、拥有风闻奏事、缉捕审讯大权的监察院交给了魏翊。
曾经的相府公子，如今的监察院之首，魏翊——一个名字，便足以令朝野噤若寒蝉的存在。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背叛与酷刑，隔着天翻地覆的身份转换。
他司马琮，从云端跌落，成了需要时刻警惕的藩王；而魏翊，则从深渊爬出，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令人胆寒的刀。
自司马琰登基后，司马琮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来找自己算账。
看吧，果然来了……
司马琮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这绝非叙旧！静心亭……那名字此刻听起来充满了讽刺。
他盯着那名垂首等待的侍卫，眼神变幻不定。拒绝？以魏翊如今的身份和皇帝的宠信，公然拒绝他的邀请，无异于授人以柄，显得自己心虚。前往？那亭子里等待他的，恐怕是淬了剧毒的言语，是深不可测的陷阱。
短暂的权衡后，司马琮脸上恢复了身为亲王的矜贵与沉稳，只是眼底深处的那抹阴郁更重了。
他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既是魏大人相邀，本王自当前去。带路吧。”
侍卫躬身：“是，殿下请随卑职来。”
司马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迈开步子，跟着侍卫向那片花团锦簇、此刻却可能暗藏杀机的御花园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他与魏翊之间那场迟来了多年的、注定充满血腥味的清算，似乎就要在这看似平静的午后，拉开序幕。
亭子建在一方小小的莲池之上，西周垂柳依依，荷风送爽，景致清幽雅致。然而，亭中端坐的那人，却让这片宁静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魏翊并未穿监察院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官服，而是一身低调的深紫色常服，质地考究，却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常年浸润在黑暗与血腥中形成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
他背对着入口，正望着池中几尾悠闲游弋的锦鲤，身形单薄得有些过分。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依旧能看出昔日的清俊轮廓，只是过于苍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
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充满意气风发的眼睛，如今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与死寂。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缓慢和精准，仿佛一具被精心操控的木偶。
看到司马琮走近，魏翊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起身行礼，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低沉而毫无起伏：“宁王殿下，别来无恙？” 简单的问候，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司马琮在亭外停住脚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故人。
他看到了魏翊眼中那片死寂的冰原，也看到了那冰层下隐约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岩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刺耳。
“魏大人。”司马琮的声音保持着亲王的疏离与威仪，刻意强调了“大人”二字，“不知特意唤本王前来，有何指教？” 他负手而立，并未踏入亭中，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姿态。
阳光透过柳枝，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亭内那片无形的阴寒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