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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西章：王袍染尘，策马入江湖，最是新王似旧囚
送别苏婉儿那一日，天光甚好。
可自那以后，车队越往北，天光便越吝啬，像是被风雪提前收走了。
官道渐渐没了影子，被黄沙与戈壁吞噬。空气里那股子属于中原的温润水汽，被一种刮骨的干燥和寒冷，寸寸替换。
魏叔阳不再哼那段走了调的北凉小调了。
他只是偶尔会掀开车帘，用那只独眼，望着窗外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荒芜，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他娘的，这风，还是那个味儿。
瘸腿的陈芝虎，则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那条伤腿在寒气里，像是藏了一条冰蛇，隐隐作痛。他话更少了，只是那双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扫过远方地平线上每一个可疑的黑点。
终于，在地平线尽头，出现了一道低矮的、土黄色的轮廓。
北凉府，到了。
马车停在城门前，所有人都沉默了。
眼前，哪有半分府城气象。
城墙是黄土夯的，被风沙侵蚀得处处是豁口，像个掉了牙的老妪，墙头上的衰草，在寒风里抖得像在抽搐。
街道上，见不着几个活人，偶尔有几个，也是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穿着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破袄子，缩着脖子，像一群被冻僵了的鹌鹑。
这城里，闻不见烟火气，只见鬼气。
“恭迎凉王殿下！”
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城门下，一众穿着官袍的人，正躬身而立。为首一人，约莫西十上下，留着一撮打理得极为精致的山羊须，面皮白净，眼神却油滑得很。
北凉知府，陈显。当朝王丞相的得意门生。
他嘴上喊着恭迎，可那腰，弯得恰到好处，多一分谄媚，少一分则嫌傲慢。那眼神，更是只在林安那身虽然朴素却依旧是亲王规制的袍子上扫了一眼，便落在了别处。
轻视，像他官袍上的灰尘，掸不掉，也藏不住。
“殿下舟车劳顿，下官己备好王府，请殿下移步。”陈显笑呵呵地伸手一引。
所谓的王府，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旧宅。朱漆的院门，漆皮剥落得像得了癣，露出底下干裂的木头。庭院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一口枯井，黑洞洞的，像一只窥探着活人的眼。
这哪里是王府，分明是座义庄。
魏叔阳的独眼里，燃起一团火，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上。
林安却像是没看见一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点了点头。
“有劳……有劳陈大人了。”
接风宴，更是个笑话。
几碟寡淡的凉菜，一壶不知兑了多少水的烈酒。
陈显端着酒杯，那撮山羊须微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殿下，咱们北凉不比京城，地瘠民贫，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杯薄酒，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他身旁一个主簿跟着打趣道：“殿下初来乍到，怕是不知。咱们这儿，一年里有半年要跟老天爷抢食吃，政务上的事，说穿了，也就一个‘熬’字。殿下千金之躯，这些俗务，就不劳您费心了。”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你这王爷，就是个摆设。安安分分吃你的饭，别伸手，也别多问。
林安像是完全听不出弦外之音，他端起酒杯，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欣喜。
“不嫌弃，不嫌弃。有酒喝，有肉吃，就很好。”
他将那杯劣酒一饮而尽，又指着一盘炒得发黑的野菜，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在京城里，可从没见过。”
满座的官员，先是一愣，随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眼神里，鄙夷更甚。
原来，真是个只知道吃喝的草包。
一时间，席间的气氛竟“热络”起来。众人不再试探什么军政要务，而是大谈特谈北凉哪家的酒更烈，哪种野味更香。
林安听得津津有味，问得也全是蠢话，像个被流放到乡下，第一次见到新奇玩意儿的富家少爷。
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
送走陈显一行人，魏叔阳终于忍不住了，一拳砸在吱呀作响的门框上。
“殿下！这帮狗娘养的，他们……”
“他们怎么？”
林安转过身，脸上的怯懦与欣喜，己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们觉得，我是个废物。这不好吗？”
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冷。
“敬你酒的人，往往最想看你摔杯子。我若是不装作会摔，他们又怎么敢，把手里的杯子，递得那么近？”
魏叔阳愣住了。
夜深了。
林安遣走了所有人，只留下陈芝虎。
“城里有几家铁匠铺？”
“五家。”陈芝虎言简意赅，“三家在前街，打农具。两家在后巷，打些见不得光的玩意儿。”
“明日，你和老魏，换上便装，去城里城外转转。我要知道，这北凉府，有多少人，多少地，多少兵。更要知道，有多少人，是跪着活，有多少人，是想站起来，却不敢。”
陈芝虎点了点头，转身融入黑暗，那条瘸腿，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殿内，只剩下林安一人。
他从怀中，取出萧文远给的第一封密信。
信封上没有火漆，只用一根寻常的麻线系着。
他拆开信，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计策，也没有金戈铁马的嘱托。
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也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王老实，城南，最后一家铁匠铺。”
林安看着那行字，久久不语。
他知道，这天下，有的人坐龙椅，有的人坐泥潭。
可泥潭里，最能养龙。
他缓缓走到那破败的庭院中，抬头，望向天空。
京城的星，被宫墙与灯火隔着，总也看不真切。
北凉的星，却像是被人用冷水洗过，一颗颗，亮得像碎掉的钻石，冷得像刀子。
风，自荒原而来，吹动他单薄的王袍。
这一夜，北凉有星，王府无灯。
真正的棋局，从这一刻，方才落下了第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