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龙袍染尘,叩首问君心,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帝的寝宫,大得像一座空旷的陵墓。
十二根蟠龙金柱,撑起一片看不真切的穹顶,烛火再亮,也只能照亮柱身上那冰冷的鳞甲,更多的角落,则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阴影所占据。
风,从殿门的缝隙里挤进来,带着斋戒之夜的寒意,吹得那些明黄色的帷幔,像是招魂幡一样轻轻晃动。
当朝天子,就坐在这片阴影的最深处。
他身上那件十二章纹的龙袍,此刻看着,竟有些不合身的宽大,仿佛那龙椅连同这江山,正一点点把他的血肉给吸干。
他没有看跪在下面的任何人,只是用拇指,一遍遍着手上那枚象征着九五之尊的碧绿扳指。
那扳指,被盘了三十年,温润得像一块暖玉,却暖不了这位帝王眼底的寒冰。
“说。”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死寂的潭水里。
“说,你们一个一个,都给朕说清楚,今夜这出戏,到底是怎么唱的!”
三皇子林武第一个炸了起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疯熊,浑身的横肉都在颤抖。
他猛地磕了一个头,青石板的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父皇!儿臣冤枉!儿臣是奉了太子哥的……不!是儿臣自己!儿臣是去捉拿林安这小杂种的!”
他语无伦次,唾沫横飞。
“他秽乱宫闱!儿臣亲眼所见……”
皇帝那扳指的手,停了。
他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比殿外的月光还要冷。
“亲眼所见?”
“你见到了什么?见到你自己抱着个宫女,在地上打滚吗?”
“那满屋子呛得人睁不开眼的黄烟,又是什么?是你捉奸时,点的助兴的香料不成?!”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武的心口上。
“你当朕,是三岁的孩童吗!”
林武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梗着脖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总不能说,自己兴冲冲踹门进去,结果被人用一泡加了料的浓烟给熏瞎了眼,然后稀里糊涂地就抱住了一个女人摔倒在地。
这话说出去,比秽乱宫闱还要丢人!
他娘的,老子提刀砍人二十年,头一回被个读书人的眼泪给淹死!
皇帝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在地,抖得像风中落叶的宫女身上。
“你,来说。”
那宫女浑身一颤,连磕头都忘了,只是用一种濒死的恐惧,抬头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天子。
只一眼,她所有的心理防线,便被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彻底击溃。
“奴婢……奴婢该死……”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三皇子如何威逼利诱,让她去陷害七皇子的“部分真相”给吐了出来。
“是……是三殿下……三殿下许诺奴婢家人一世富贵……让奴婢……让奴婢去污蔑七殿下……”
当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厉声追问,“三皇子背后,可还有人指使?”
那宫女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下意识地,朝着东方看了一眼。
那是太子林康所居的东宫方向。
她什么都没说,可这个眼神,己经说了一切。
皇帝的眼神,又冷了三分。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最后一个人的身上。
林安。
从始至终,这位冷宫皇子都蜷缩在最角落的位置,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沾满了灰尘,头发也散乱着,一张脸上,挂着两条清晰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惊恐。
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不是藏于鞘中,而是藏于无辜的眼神里。
“林安。”
皇帝唤他。
林安像是才被惊醒,猛地一哆嗦,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沙哑而微弱。
“儿臣……儿臣在……”
“你,有什么话说?”
林安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语不成句。
“儿臣……不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儿臣正在殿内斋戒……就听到有人‘砰’的一声把门踹开……然后……然后就是好大的烟……呛得儿臣睁不开眼……”
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儿臣好怕……以为是走了水……就躲在墙角……后来……后来李典仪就带着人进来了……”
他的话,颠三倒西,却恳切得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一个完美的,被吓坏了的,无辜的受害者。
皇帝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皇帝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那叹息声里,有失望,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后的厌倦。
“朕的龙椅之下,容得下争斗,容不下愚蠢。”
他看也没看林武,声音却冷得像冰。
“三皇子林武,行事悖逆,构陷手足,德行败坏,不堪为子!”
“传朕旨意!”
“夺其禁军巡防营指挥权,即刻收回兵符!罚没一年俸禄!”
“着其于东宫之内,禁足三月,给朕好好读一读圣贤书,学学什么叫兄友,什么叫弟恭!”
林武如遭雷击,整个人都了下去。
夺了兵权,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皇帝的目光,最后扫过全场,在那位从始至终都站得像一杆标枪的祭天典仪官李正脸上,停留了一瞬。
“李爱卿,今夜之事,辛苦你了。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外传,污了皇家颜面。”
李正躬身,“臣,遵旨。”
他那双老眼,不着痕迹地,又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林安,以及空气中那尚未完全散尽的、古怪的硫磺味道。
这位倔了一辈子的老头子,什么都没说。
……
事后,太子林康被宣至寝宫。
他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向着那张龙椅,恭恭敬敬地请罪。
“儿臣管教弟弟不严,致使其犯下大错,请父皇责罚。”
龙椅之后的阴影里,只传来皇帝一声冷淡的回应。
“你不是管教不严,你是识人不明,更是掌控不力。”
“退下吧。”
林康叩首,起身,倒退着走出大殿,自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只是当他转身步入黑暗时,那双藏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而真正的大发雷霆,则发生在东宫。
被禁足的林武,像一头被拔了牙的疯狗,在自己的院子里疯狂地砸着东西,对着太子寝宫的方向破口大骂。
“林康!你这阴险小人!你拿老子当枪使,用完就扔!”
“见死不救!你他娘的算什么兄长!”
“这笔账,老子记下了!!”
他与太子之间那道曾经坚不可摧的联盟,就在这夜,随着那些被砸碎的瓷器,一同碎裂,再也无法弥补。
一辆简陋的马车,将林安送回了冷宫。
他没有回殿内,只是站在那扇破门前,久久伫立。
西边的天际,那轮落日,正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最后的余晖,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长好长,扭曲变形,像一个蛰伏在阴影里的怪物。
风,又起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干净得过分的手。
这盘棋,他赢了一子。
可这满盘江山,他才刚刚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