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员外家位于枣林镇地势最高处,坐北朝南,三进的青砖大瓦房在一片低矮破败的土坯窝棚中,如鹤立鸡群,也如一只蹲踞的猛兽,俯瞰着镇子的苦难。府邸围墙用碎石夯实,抹了石灰,高近一丈。夜色浓得化不开,连檐角悬挂用以驱邪的风铃都被冻住,只有寒风掠过时,带起干涩凄凉的呜咽。
后宅一处远离主院的角落,是巨大的牲口棚和与之相连的杂役院、柴草房。这里终年弥漫着牲口的臊臭、草料的尘土气和牲口粪便混杂的浓烈气味,即使在寒冬,那股味道也如同凝固的污垢,沉淀在空气里。几盏挂在棚柱上摇摇欲坠、昏黄如豆的油皮灯笼,勉强照亮了满地脏污的冻土、堆积如山的干草垛和角落散发不祥腐味的巨大粪堆轮廓。风从棚柱间隙灌入,吹得灯笼胡乱摇曳,光影晃动,在地上拉扯出扭曲摇摆的魅影。
此刻己过三更,万籁俱寂。白天的喧嚣与此刻的沉滞相比,更显出这角落的冰冷孤绝。只有夜行的硕鼠在柴草垛深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啃噬声,更添几分鬼气森森。
柴草房里堆满了去年秋天囤积、如今早己受潮发霉泛着黑气的麦秸和稻杆,高高堆到齐梁,只留下狭窄的过道和一个角落勉强容人容身。一股浓烈的霉味、尘土气和某种枯枝败叶长久沤烂的酸腐气味交织在一起,浓郁得能让人窒息。
林默就蜷缩在这个仅容一人的逼仄角落里。他背靠着湿冷坚硬、布满霉斑的砖墙,单薄的身体深埋在发黑的草料中,只有头部微微露出。破背篓抱在胸前,像一个沉重而冰冷的护心镜,篓口紧掩,那块冰封着无穷秘密的墨色石片就藏匿其中。寒意如同活物,穿透篾条缝隙,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的骨髓,与这周遭冰冷死寂的环境融为一体,让他每一下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冰棱摩擦般的锐痛。
冰冷的空气冻得他在外的脸颊和耳朵如同针扎。但更冷的,是从归家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此刻愈发猖獗地啃噬他心肺的冰窟——那是目睹母亲凝固容颜、父亲崩溃哭嚎、小草恐惧抽泣后,又被官差驱赶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自己家时,那股彻底绝望后冻结的寒流。每一次急促而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下带冰棱的碎玻璃,从喉咙割到心腔。
眼皮沉重如同灌了铅,困倦如潮水般一次次冲击着他高度紧绷的神经。但每一次他刚有松懈坠入黑暗的迹象,大脑深处就仿佛有冰锥猛地刺下!母亲那双失去所有光亮的空洞眼睛、草儿抱着母亲手臂撕心裂肺的哭喊、父亲跌坐在地绝望的长嚎、官差那冰冷的木枷锁链和孙豹凶戾的唾骂,尤其是官道上王三叔那血肉模糊的手掌死死抠住沾泥血书、仰天咆哮的扭曲画面……这些声音、色彩、气息,如同无数被冻结的幽灵碎片,在他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就疯狂地聚集、翻滚、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带着尖锐冰冷的棱角,在他冻僵的神经上刮擦出濒临碎裂的刺痛!
他用力咬住早己伤痕累累的下唇!血腥味混合着草料霉味瞬间在齿间弥漫!痛感刺激带来片刻的清醒。不能睡!绝对不能沉沦!这孙府如同虎穴,任何一丝差池都可能暴露行踪,牵连父亲和小草!他必须活着,作为一根刺,一个随时可能被引爆的隐患,钉在这孙府的阴影里,让那些制造这场悲剧的人…不得安生!复仇的念头,如同被冰封在厚厚冻土下的毒蛇,冰冷,死寂,却并未消散,只是在等待解封的契机。
嘎吱——
柴房朽烂的木门轴发出一声极度轻微、却足以让林默全身神经瞬间绷断的摩擦声!
他几乎是瞬间屏住了呼吸!身体如同被冻结在冰层中一般僵硬!连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那双沉如死水的眼眸骤然间爆射出两道近乎实质的、带着血丝与彻骨冰寒的锐利光芒,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昏黄摇曳的光影中,一个臃肿肥胖、裹着不合体旧棉袄的身影挤了进来。是孙府负责后宅粗活杂役的陈婆子。她提着一盏光线更弱的小油灯,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沉甸甸、散发着刺鼻馊味的大木桶。桶沿挂满了凝固的、颜色可疑的油污,边缘还残留着几根发黄油腻的菜叶梗。
“天杀的冷…” 陈婆子低声嘟囔着,被寒气逼得缩了缩脖子。她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借着微弱的光线,熟练地将木桶放在柴草房门口最靠近角落粪堆的空地上。那是倾倒泔水和剩饭菜的去处。她嘴里碎碎念着:“倒了喂猪…猪都不爱吃了…糟蹋东西…” 她完全没留意到黑暗中那堆巨大发霉草垛深处蜷缩的阴影,只是倒完桶里的东西,便立刻提着空桶和油灯,跺着脚,缩着肩膀,快步退了出去,吱呀一声重新带上了门。
脚步声远去,柴房重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