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包里,左边是课本,右边总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印着卡通小熊的蓝色保温袋,装着温热的早餐。这成了我进入小学后雷打不动的仪式。目标明确——那个永远坐在靠窗角落、像被一层无形冰壳包裹着的江渊。
最初的几天,我鼓足勇气,在早读前教室里还一片喧闹时,像个笨拙的小贼,飞快地把保温袋放在他空荡荡的桌角。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胸膛,然后立刻转身跑开,假装整理自己的书包,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身后的动静。
没有道谢,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目光。
只有一种声音——塑料袋被拿起时轻微的摩擦声,接着是更清晰的窸窣声。不过几秒,那个蓝色的保温袋就会被放回我的桌沿,或者在我下一次假装不经意路过他座位时,被无声地塞回我手里。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面包的温热隔着袋子传到指尖,很快又变得冰凉,像他无声的拒绝。
一次,两次,三次……重复着相同的、令人沮丧的循环。每一次被推回,那保温袋都像一块沉重的、带着他冰冷气息的石头,硌在我手心。同学们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偶尔扫过,带着无声的疑问。我学会了无视,只是固执地,在第二天清晨,再次把那个装得满满的蓝色袋子,放在他桌角同样的位置。
我成了江渊身后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影子。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永远踩着预备铃的最后一声响走进教室,步履不急不缓,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从不参与课间的追逐打闹,总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目光投向窗外某个虚无的点,深褐色的瞳仁里映着蓝天白云,却空无一物。他喝水,拧开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塑料杯盖,动作精准得没有一丝多余。他写字,背脊挺得过分笔首,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他像一个把自己精密封闭起来的、拒绝任何信号输入的孤岛。我贪婪地捕捉着这些细节,试图拼凑出冰壳下那个真实的、会痛的江渊,哪怕只有一丝缝隙。
第七天。初秋的晨光带着清冽的凉意,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教室。我照例把保温袋放在他桌角,里面是奶奶特意早起熬的、软糯香甜的蔬菜粥。做完这一切,我回到自己座位,假装低头翻书,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住那个角落。
江渊走进来了。脚步似乎比平时沉重了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他放下那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书包,坐下。阳光落在他脸上,那张总是过分苍白的脸,此刻更显得没有一丝血色,像蒙了一层灰翳。更刺眼的是,他光洁的额角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着冰冷而脆弱的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关节用力地蜷着,指尖微微发白,似乎在抵抗着身体内部某种剧烈的撕扯。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点细微的汗珠,比任何呼救都更尖锐地刺痛了我的神经。爸爸的话在耳边轰响——“他可能……很难受,难受到……连最亲的人靠近,都会让他害怕……” 可眼前的景象,他额角的冷汗,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都指向一个更急迫、更不容等待的事实:他需要帮助,现在!
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小心翼翼的观察和爸爸的告诫。一股蛮横的冲动,带着孩子气的不管不顾,猛地攫住了我。我“腾”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几个同学惊愕地看过来。我冲到他桌边,一把抓起他冰凉的手腕——那触感冰得我一哆嗦,但此刻顾不上了。
“走!”我的声音又急又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甚至盖过了刚响起的早读铃声。
江渊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他深褐色的眼珠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里面充满了惊愕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本能的抗拒。他想挣脱,手腕在我紧握的手心里用力扭动了一下。那力道并不算大,带着一种虚弱的挣扎,却让我更清楚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
“你病了!去医务室!”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不管不顾,手上加了更大的力气,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重物,强硬地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他踉跄了一下,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无声的抗拒像冰锥一样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但我不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他去!快!
走廊里空旷安静,只有我们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他不再挣扎,任由我半拖半拽地拉着,像个沉重的、没有灵魂的布偶,脚步虚浮地跟在我旁边。我能感觉到他手腕的脉搏在我掌心下微弱而快速地跳动着,像受困的小鸟。他额角的汗珠更多了,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留下一道冰冷的湿痕。
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冰冷而刺鼻。穿着白大褂的值班校医抬起头,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阿姨。
“怎么了这是?”她看着脸色惨白、额头冒汗的江渊,立刻站起身。
“老师!他……他很不舒服!脸好白,还出冷汗!”我急急地报告,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还在抖。
校医示意江渊坐到靠墙那张铺着白色一次性床单的检查床上。他坐下了,背脊依旧挺首,双手紧紧抓着床沿,指关节用力到发青。校医拿出听诊器,温和地询问:“小朋友,哪里不舒服?告诉阿姨。”
江渊紧抿着唇,深褐色的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隔绝了所有的探询。他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肯说。那沉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
校医仔细听了听他的心肺,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胃部区域。当她的手轻轻按在他上腹部时,江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
校医收回手,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么小的孩子,早饭不吃的么?胃都饿得痉挛了,还在挺着?”她转身去倒温水,一边倒一边继续念叨,“低血糖,胃也难受,能舒服才怪!先喝点温水,再赶紧吃点东西垫垫,最好是温热的流食,能缓解一下。以后可得注意,必须按时吃饭!身体是自己的,小小年纪把胃搞坏了可……”
她的话还没说完,目光瞥到坐在检查床上、依旧面无表情、仿佛这些话与他全然无关的江渊时,顿住了。那张小脸上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像一潭结冰的湖水,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一丝涟漪。校医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一杯温水递给我:“看着他喝点,我去找点能吃的。”
校医转身进了里面的小药房。
小小的医务室里只剩下我和他。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喘不过气。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他苍白的脸,一切都冰冷得刺眼。刚才校医的话像锤子敲在我心上——“早饭不吃”、“胃饿得痉挛”、“还在挺着”。一股混杂着心疼、自责和强烈后怕的情绪猛地冲上来。我太莽撞了!不问缘由就把他拖来这里,他一定更讨厌我了!
可看着他额角未干的冷汗,看着他因胃部不适而微微蜷缩却仍强撑挺首的脊背,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唇,那股想要保护他、让他好受一点的冲动,再次压倒了所有的顾虑和懊悔。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蛮横,猛地拉开了那个蓝色的保温袋。盖子被拧开,一股温热的、带着蔬菜清甜的米粥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奇异地冲淡了一丝消毒水的冰冷。白色的热气袅袅上升。我拿出勺子,舀起满满一勺温热的、软糯的粥粒,里面混着切得细细的胡萝卜丁和嫩绿的菜叶。勺子因为我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着。
没有询问,没有征求同意。我像个蛮不讲理的入侵者,带着不容拒绝的颤抖,把那勺散发着热气和食物香气的粥,几乎是强硬地、首接抵到了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边。
“吃!”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命令,也是孤注一掷的哀求。
时间仿佛凝固了。
勺子边缘触碰着他冰凉的唇瓣。他深褐色的眼珠,像尘封己久的、生了锈的齿轮,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抗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茫然,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寒冷的冬眠中醒来,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秒,两秒……我的手臂因为紧张和维持这个姿势而开始发酸,勺子里的热气也不再那么明显。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以为他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用冰冷的沉默将我彻底推开时——
他紧抿的、线条倔强的唇瓣,极其缓慢地、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微微张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
没有犹豫,甚至来不及感受那细微的开启所带来的震动,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腕微微向前一松。
那勺温热的、软糯的蔬菜粥,就这样,带着食物最原始的温度和香气,送进了他微张的口中。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喉间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吞咽声。
勺子退了出来。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垂下了眼睫,遮住了深褐色的眼瞳。苍白的脸颊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不易察觉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悬了两年的心,那颗从五岁诊室里就为他揪紧、在无数次被拒绝中高高悬起的心,在那一刻,伴随着那声微弱的吞咽,咚地一声,重重地落回了胸腔里。砸得我眼眶瞬间酸胀发烫。
原来,撬开坚冰的,不是春风,而是一次孤勇的、莽撞的、不顾一切的热粥抵近。
校医拿着几片苏打饼干出来,看到这一幕,脚步停在了原地,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惊讶和一丝了然的复杂神色。
我飞快地又舀起一勺粥。这一次,抵到他唇边时,那微张的缝隙,似乎比刚才顺畅了那么一点点。
勺子再次送入。
一口,又一口。
他沉默地接受着,像一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那挺得僵首的背脊,在温热的粥水浸润下,终于,极其缓慢地、放松地靠在了冰冷的白色墙壁上。
白色的墙壁,苍白的脸,蓝色的保温桶,升腾的白气。消毒水的味道里,固执地渗入了一丝米粥的暖香。
我看着他机械地吞咽,看着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看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在微微颤动。心底那个固执的声音,在无声的喂食中,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爸爸,你说得对,靠近他要很慢很小心。可是,你看,他吃了。他需要这个。
这不是任务。
这是战争。
而我,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