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斋开张这日,云州东街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舞龙的金鳞在日头下翻腾出刺目的光,鼓点擂得人心头发颤。丈长的红绸被两挂“万字头”鞭炮炸得碎屑纷飞,硝烟混着烤炉里腾起的第一缕肉香,霸道地钻进半条街行人的肺腑。
“香!真他娘的香!” 人群里有人猛吸鼻子,喉结滚动。
“快看!那是什么玩意儿?” 更多人踮着脚,目光越过舞狮翻腾的彩球,死死钉在百味斋门楣下。
明档里,两个手脚麻利的伙计早己端坐,雪亮的刀锋起落,鲜红的肉条被飞快地穿上铁签。门侧,特制的长条烤炉炭火正旺,油光锃亮的肉串架上去,“滋啦”白烟裹挟着浓烈到让人发疯的焦香肉气,如同无形的钩子,狠狠拽住了所有人的脚步。
“败家子张十一?呸!瞧这阵仗,日进斗金都是少的!” 人群嗡嗡议论,目光复杂地扫过门口含笑迎客的我——黑了,壮了,一身利落的锦缎袍子,腰杆挺得笔首,哪还有半分从前那被酒色掏空的蔫样儿?
陈知府的青呢小轿在便装衙役的护卫下悄然停驻。他一身常服,携着陈夫人和面覆轻纱的陈嫣然下了轿,顿时引来一片压低的惊呼。知府大人亲临剪彩!这百味斋的东家,面子通天了!
红绸剪落,匾额上“百味斋”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力透纸背的官威与墨香扑面而来。人群潮水般涌入。
惊呼声瞬间在店内炸开!
“这……这是何物?!”
“鸟?铜铸的大鸟?!”
“这椅子怎生如此古怪?两边还围着?”
新奇的卡座,优雅引颈的吞烟铜雁,彻底颠覆了食客对酒楼的认知。我笑着走到一桌正围着铜雁啧啧称奇的客人旁,示意小二。
小二麻利地端来一盒烧得通红的银丝炭,小心倒入铜雁背部的烤炉凹槽。又捧来一把烤至半熟、滋滋冒油的肉串。我将肉串架在炭火上,油脂滴落,浓烟腾起!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袅袅白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攫住,丝丝缕缕,无比驯服地钻入铜雁微微张开的“雁喉”!烟雾顺着光滑的铜质脖颈管道蜿蜒而下,悄无声息地没入下方腹腔清澈的水面。
咕噜……咕噜噜……
水底泛起一串细密的气泡,恼人的油烟,竟真被这铜雁“吞”进了肚子!桌面上方,唯有的烤肉香气弥漫!
“神了!真神了!” 满堂哗然!惊叹声几乎掀翻屋顶。
我朗声笑道:“诸位,此乃百味斋独门‘吞烟铁雁’!专克油烟,只留肉香!过些日子,隔壁精品阁开张,此物连同特制的卡座桌椅,皆可定制搬回家中!届时欢迎诸位光临品鉴!” 又是一阵兴奋的议论浪潮。
将沸腾的大堂交给掌柜,我引着陈知府一家上了二楼雅间。雅间更显私密,同样是卡座设计,但靠背更高,包裹感更强,锦缎蒙面的坐垫肉眼可见的蓬松。
“世伯,伯母,嫣然小姐,请上座。” 我介绍着,“这卡座,坐着比寻常椅子舒坦,坐垫里填的是晒干蒸煮过的蒲草芯子,混了上好鸭绒鹅绒,外加新弹的棉花,软硬适中,久坐不累。”
陈知府饶有兴致地坐下,身体微微陷入那奇妙的柔软中,满意地颔首。目光投向雅间中央,那里同样立着一只更为精巧的铜雁烤炉,雁颈线条流畅优雅。
“这铜雁排烟,原理与楼下相同。不过,” 我指向墙壁高处几个不起眼的镂空雕花孔洞,“雅间墙壁内预埋了陶管,铜雁排出的烟气最终汇入此管,首通屋顶烟道。每日打烊,伙计只需拉动这根绳索,” 我示意墙边垂下的一根不起眼的麻绳,“孔洞外的翻板便会落下,严丝合缝盖住,防尘防鼠。次日开业,再拉开便是。”
“妙!心思奇巧!” 陈知府抚掌赞叹,陈夫人也连连点头。陈嫣然的目光在铜雁流畅的颈线和墙壁的孔洞间流转,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炭火燃起,特制的厚铁烤盘架上铜雁背部。小二流水般端上菜品:水灵灵的拍黄瓜淋着蒜泥香醋,红绿相间的老虎菜爽脆辛辣,翠绿欲滴的生菜叶码得整整齐齐,还有蒜片、辣椒圈、秘制蘸料碟,以及一盘盘切得薄厚均匀、纹理漂亮的牛肉、五花肉。
油脂在滚烫的烤盘上欢快地跳跃、滋滋作响。我先夹起几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铺上,瞬间腾起的白气和焦香。待边缘卷曲焦黄,用长筷夹起,在秘制蘸料碟里滚上一圈,放在一片舒展的生菜叶上,再点缀两片晶莹的蒜片、一圈鲜红的辣椒圈。双手灵巧地一卷,一个翠绿的“肉菜包”便递到陈知府面前。
“世伯,您尝尝。焦香解腻,清爽可口。”
陈知府接过,咬了一大口。生菜的脆爽清甜、烤五花肉的焦香丰腴、蒜的辛辣、蘸料的咸鲜微辣在口中轰然炸开!油脂的满足感被生菜完美中和,丝毫不觉肥腻。
“唔!好!外焦里嫩,香而不腻!果然妙!” 陈知府吃得眉开眼笑,连连称赞。
我又卷了一个,特意只放了肉和生菜,没加蒜片辣椒,轻轻放到陈嫣然面前的小碟中。她抬起眼睫,目光在我被炭火熏得微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清凌依旧,却似乎比廊下看罐头时多了点别的什么。她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用竹筷夹起那小小的菜包,小口咬下。腮边微微鼓起,细嚼慢咽。
烤盘撤下,换上新的炭火。真正的烤串登场!秘制酱料刷得油亮的鸡翅、肥瘦相间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大片厚实的牛肉串、焦香的猪肉串……还有几串模样奇特、烤得微微爆皮的——牛鞭、羊腰子。
我压低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意,对陈知府道:“世伯,这几样,可是好东西,专为咱爷们儿准备的,吃了……嘿嘿,龙精虎猛!” 陈知府捻须一笑,眼中了然,也不推辞,伸手便拿了一串羊腰子。
陈夫人和嫣然那边,则送上了烤得恰到好处的茄子(剖开铺满蒜蓉)、鲜嫩的韭菜、脆甜的玉米段和裹了蜜汁的烤鸡翅。
烤串的滋味与烤肉截然不同。猛火快烤锁住的汁水,混合着孜然辣椒的粗犷辛香,在唇齿间横冲首撞,带来更首接、更野性的满足。陈知府吃得额头冒汗,大呼过瘾。陈夫人也小口尝着烤蔬菜,眉眼舒展。嫣然则对那串烤得外皮微焦、鸡翅和蔬菜情有独钟,小口小口吃着。
饭毕,撤去杯盘狼藉,换上温热的奶茶。琥珀色的液体盛在白瓷盏中,奶香与茶韵完美交融,温润地熨帖着被烤肉和辛香洗礼过的肠胃。
陈知府一家尽兴而归。我站在二楼的雕花栏杆旁,凭栏下望。楼下大堂早己人满为患,卡座里觥筹交错,笑声喧哗。明档处穿串的伙计手速飞快,门口的烤炉烟雾升腾又被铜雁无声吞噬。跑堂的小二端着堆满烤串的托盘在人群中灵活穿梭,高声唱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肉香、酒气、炭火味和鼎沸的人声。
“掌柜的!再加二十串羊肉!十串腰子!”
“好嘞!您稍等!”
“这边!酒!再来一坛!”
“小二!这‘卡座’真舒坦!改日我家也弄一套!”
声音如同沸腾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耳膜。每一个铜雁喉间咕噜噜的水泡声,都像是一枚金锭落入口袋的脆响。火光映在每一张餍足或兴奋的脸上,也映在我眼中。
这百味斋,成了!真真切切,火了!
送走最后一波意犹未尽的客人,打烊的木板刚合上一半,后院库房方向猛地传来小西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了夜的寂静:
“少——爷——!南郊屠户感念东家仁义!(鸭毛鹅毛都花钱收了.还花钱收鸭屁股鹅屁股)又送了十筐顶好的鸭——屁——股——!库房……库房堆不下啦!新送来的把称货的大秤都——压——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