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突然浓烈的那天,小满在晾衣绳上发现件陌生的蓝布衫——领口绣着细密的云纹,针脚整齐得像机器轧的。外婆正往门楣上挂新编的艾草绳,见她发呆,笑着指了指堂屋的座钟:"火车晌午到站。"
灶台上的水壶突然尖啸起来。小满手忙脚乱去提,却被蒸汽烫红了指尖。外婆抓过她的手按在凉水缸沿,转身从樟木箱取出个小瓷瓶。药膏抹上去清清凉凉的,带着薄荷和冰片的味道。"你妈小时候也常这么毛躁。"老人家的声音轻得像桂花瓣落地。
村口的苦楝树下己经聚了不少人。小满数着铁轨的震动频率,突然看见个穿白衬衫的身影——妈妈拖着行李箱站在车厢门口,发梢被风吹起的样子和照片里一模一样。她飞奔过去时,行李箱"哐当"倒地,里头滚出几个纸包,最破的那个裂开了口,露出黑亮的西瓜籽。
"就是灶台西瓜的种!"妈妈弯腰捡种子时,小满看见她后颈有块浅褐色的胎记,和自己锁骨上的形状相同。外婆接过行李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首到妈妈把脸埋进她肩头,老人家的手才突然收紧,指节都泛了白。
回家的路上,妈妈不停指着田间变化:晒场新砌了水泥边,老柳树枯了半边枝桠,连塘里的鸭子都换了品种。只有路过自家菜园时,她突然停下脚步——那株从灶台缝里长出的西瓜藤,现在己经攀满半面墙,墨绿的叶子间挂着三个小西瓜。
"真像你小时候那个......"妈妈的话被风吹散了。小满看见她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最小的那个西瓜,动作温柔得像在摸婴儿的脸。
午饭摆了满桌。外婆端出珍藏的腊肉,妈妈则打开行李箱里的纸包:真空包装的盐水鸭、玻璃罐装的腐乳、还有包着锡纸的鲜肉月饼。小满夹了块月饼咬下去,酥皮簌簌掉落,肉馅里竟裹着颗鹌鹑蛋。"城里现在流行这个。"妈妈笑着擦掉她嘴角的油渍。
午后阳光斜照进堂屋,妈妈打开行李箱最里层的铁盒。盒里整齐码着泛黄的照片: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灶台前吃西瓜,背景里年轻的外婆正在揉面。"你看这个。"妈妈抽出张边角烧焦的照片——穿军装的外公抱着婴儿站在柴火灶旁,灶台上的铁锅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该准备团圆饭了。"外婆突然起身。三人挤在厨房里,妈妈负责切腊肉,刀工快得惊人;小满蹲在灶前烧火,偷看妈妈映在墙上的侧影;外婆则搬出珍藏的糯米,说要酿"三代同堂"酒。当妈妈顺手接过外婆手里的蒸笼布时,两人手指相触的瞬间,小满看见蒸笼里的水汽突然腾得更高了。
傍晚祭月时,供桌摆在了院子里。外婆做的月饼摞成塔,妈妈带的鲜肉月饼摆成花,小满则贡献出自己烤的歪扭小饼。当月亮爬上枣树梢时,外婆突然往每个茶杯里都添了勺蜂蜜:"往后的日子,要记得今天的甜。"
月光最亮时,妈妈从行李箱夹层取出个布包。展开是件拼布围裙——用爸爸的旧衬衫、小满的婴儿服和外婆的蓝布头缝的。外婆戴上老花镜细看,突然指着围裙下摆的小黄花:"这是你六岁那件连衣裙上的。"
睡前小满推开房门,看见妈妈正坐在自己床边。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轮廓和童年照片完全重合。"给你看个秘密。"妈妈轻声说,从钱包里取出粒黑亮的西瓜籽——二十年前从灶台西瓜留的种,一首放在贴身口袋里。
秋分的月光特别慷慨,把三粒并排摆在窗台上的西瓜籽照得发亮。最大的那粒是外婆留的,中间的是妈妈带的,最小的才是今年新收的。小满摸出枕头下的食谱册,在空白页描下三粒种子的形状,墨迹未干时,有片桂花飘落,正好粘在图案中央。
楼下传来压低的笑声。小满光脚下楼,看见厨房亮着温暖的灯。外婆和妈妈并肩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三代同堂"酒。妈妈的脸颊贴着外婆的银发,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被灶火放大成完整的圆。
晨光染白窗纸时,小满发现枕边多了个香囊。拆开是三种不同的种子:黑亮的西瓜籽、棕红的枣核、还有金黄的稻谷。妈妈均匀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而楼下己经响起外婆轻轻的剁馅声——今天要包三鲜饺子,韭菜是昨夜妈妈亲手割的。
院子里,那株攀墙的西瓜藤上,最小的西瓜在晨露中泛着柔和的光。藤蔓己经悄悄越过窗台,向着明年春天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