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檐垂下冰溜子的清晨,灶台上的搪瓷缸结了层薄冰。小满呵着白气推开厨房门,看见妈妈正在用火钳拨弄灶膛,火星溅在旧军靴上——那是昨晚爸爸寄来的包裹里掉出来的。
"醒得正好。"妈妈转头笑出两个酒窝,铁锅里的水己经滚着鱼眼泡。小满这才发现灶台边堆着各色面团:外婆揉的是掺了高粱面的红团,妈妈和的是混着牛奶的白团,留给她的则是加了菠菜汁的绿团。
地窖的木梯结着霜花。外婆正在窖底清点存货,呼出的白气在银发上凝成小冰晶。小满分到的任务是搬运腌菜坛,那些沉甸甸的陶罐挨着掌心,冰凉得像在抱着一轮冬月。最里层那坛陈皮蜜被外婆亲手捧出来,封口的蜡油在晨光中如琥珀般透亮。
"今天包三代饺子。"外婆掀开蒙着面团的湿布。三种颜色的面团在案板上排开,宛如一道小小的彩虹。妈妈负责擀皮,军靴在砖地上敲出欢快的节奏;外婆调馅,菜刀在砧板上剁出绵绵密密的鼓点;小满则学着捏花边,指尖沾满面粉也浑不在意。
正午的阳光短暂地造访厨房。三人围坐在灶台前包饺子,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小满包的饺子总是露馅,干脆捏成小包子形状;妈妈的饺子挺着将军肚,像列队的士兵;唯有外婆的饺子玲珑剔透,褶子均匀得能数出十八道。当不同颜色的饺子在竹筛上碰头时,妈妈突然笑出声——像极了她小时候偷看外婆包饺子被逮到的模样。
立冬的午饭摆了满桌。彩色饺子在沸水里沉浮,像一群嬉戏的锦鲤。外婆往醋碟里点了滴陈皮蜜,说是能解腻;妈妈则贡献出军用罐头里的午餐肉,切成薄片码成梅花状;小满迫不及待咬开绿色饺子,荠菜馅里竟藏着颗完整的虾仁,鲜得她眯起眼睛。
午后,妈妈翻出箱底的毛线。三人挤在炕上织围巾,六根竹针在阳光下交错成网。外婆织的是元宝针,厚实得像老城墙;妈妈学不会复杂花样,干脆织成平实的野战风格;小满的针脚时松时紧,织出的波浪纹倒像极了门前解冻的小溪。当三色毛线在最后收针时纠缠不清,三人笑作一团,惊飞了窗外啄食的麻雀。
突然,院门外传来邮差的吆喝。这次是张盖着军邮戳的明信片,背面只有简短一行字:"今年休探亲假。"妈妈的手指在字迹上良久,首到外婆往她手里塞了杯滚烫的红枣茶。
傍晚的风捎来雪的气息。外婆搬出珍藏的铜火锅,妈妈用军用罐头熬了汤底,小满则从地窖取来酸菜和冻豆腐。当炭火在锅底噼啪作响时,三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取暖——外婆的手背爬满青筋,妈妈的指尖有钢笔茧,而小满的指甲还沾着上午的菠菜汁。
火锅沸腾的雾气中,往事也跟着咕嘟冒泡。外婆说起妈妈小时候偷吃生饺子被罚站;妈妈爆料小满第一次包饺子把面粉糊了满脸;小满则发现,每当提到"爸爸"这个词,火锅的白雾就会突然浓得遮住妈妈的眼睛。
睡前小满翻开笔记本,在立冬那页画了三个饺子。窗外,初雪正轻轻叩打窗棂,而楼下传来妈妈哼唱的军谣——那是二十年前外婆哄她睡觉时唱的同一首。
半夜被炭火香惊醒,她看见外婆和妈妈正在灶前烤糍粑。陈年糯米捶打的糍粑在火钳上鼓起小泡,蘸了白糖咬下去能拉出长长的丝。妈妈突然往小满嘴里塞了一块,烫得她首跳脚也不舍得吐——那甜味和五岁生病时外婆喂的一模一样。
晨光染白窗棂时,院子里己经积了层薄雪。小满发现窗台上多了个奇怪的摆设:三色毛线缠着军用纽扣,下面吊着颗褪色的子弹壳——那是妈妈偷偷从爸爸寄来的包裹里找出来的。雪光映着这奇特的家徽,在墙上投下温暖的影子。
上午扫雪时,邮差又来了。这次是爸爸寄来的厚重包裹,拆开竟是整套野战炊具。妈妈红着脸解释,这是他们离婚时被扣在部队的"定情物"。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便携炉摆在灶王爷像旁边,和那坛陈皮蜜做伴。
午后,三人试着用野战炊具烤红薯。铁皮炉子冒着青烟,红薯半生不熟,却吃得满手黑灰。外婆突然往炉灰里埋了几个土豆,说这是外公当年的拿手菜。当土豆烤熟的香气弥漫开来时,小满看见妈妈对着炉火悄悄擦了擦眼角。
傍晚的风雪突然转急。三人挤在厨房揉冬至用的汤圆,外婆的手腕转动如行云,妈妈的掌心温暖有力,小满则把汤圆搓得大小不一。当面盆见底时,妈妈突然用最后点面团捏了个穿军装的小人——粗糙得看不出五官,但领章上的星徽格外清晰。
睡前,小满发现笔记本里夹了张新照片:穿军装的外公站在同样的灶台前,手里捧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照片背面是褪色的钢笔字:"1952年冬,盼归。"她轻轻把照片放进贴着心口的日记本,听见楼下传来外婆教妈妈腌辣白菜的声音——和二十年前教她时用的是一样的配方。
雪花在窗玻璃上勾勒出蕨类花纹的深夜,小满梦见自己站在时间的交叉点上。身后是外婆佝偻着熬粥的背影,面前是妈妈奔向军营的年轻身姿,而她自己手里捧着个彩色饺子,馅料是三粒西瓜籽和一颗褪色的军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