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李治特意前来,竟是为了与自己探讨汉武帝晚年“巫蛊之祸”中太子据的悲剧,并借此引申出储君问题,武媚娘心中惊讶之余,也迅速判断出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历史探讨。
这位看似温和无争的晋王,其心思之深沉,恐怕远超旁人想象。
她定了定神,脸上露出一抹谦逊的笑容,微微福身道:
“殿下乃天潢贵胄,胸怀天下,奴婢不过是后宫一介小小婕妤,对这前朝兴替、宫闱秘辛,不过是道听途说,略知皮毛。殿下若有困惑,当请教朝中大儒或圣上才是,奴婢岂敢妄言‘赐教’二字。”
李治闻言,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摆手道:
“婕妤不必过谦。父皇常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朝中大儒固然学识渊博,但有时也不免囿于陈言。”
“婕妤你心思剔透,又常伴母后左右,想必对这史书中记载的宫廷之事,亦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本王今日前来,便是想听听这些书本之外的‘真知灼见’。”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既抬高了武媚娘,又表明了自己求教的诚意。
武媚娘知道,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了。
“既然殿下不弃,奴婢便斗胆说几句浅薄之见。”
武媚娘引着李治在偏阁内的一张小几旁坐下,春桃连忙奉上清茶。
李治呷了一口茶,目光灼灼地看着武媚娘,问道:
“依婕妤之见,孝武皇帝晚年,为何会听信谗言,逼死太子?”
“那江充小人固然可恶,但孝武皇帝一生英明神武,何以至此?”
这个问题,首指帝王心术与储君关系的微妙之处,稍有不慎,便可能触及忌讳。
武媚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殿下,奴婢以为,孝武皇帝晚年之悲剧,其根源并非一时一事,而是多种因素交织作用的结果。”
“若要分析,奴婢窃以为,可从三方面看。”
“哦?愿闻其详。”李治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其一,在于君心之变。”
武媚娘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孝武皇帝在位日久,晚年难免滋生猜忌之心。太子据仁厚宽和,深得民心,这本是国家之福,但在猜忌日深的君父眼中,却可能成为一种潜在的威胁。君心一旦生疑,则父子之间的信任便如履薄冰,极易为小人所乘。”
李治点了点头,神色凝重:“确是如此。君心难测,信任一旦崩塌,再难弥合。”
“其二,在于储权之重。”
武媚娘继续说道,“太子之位,乃国之根本,万众瞩目。储君权力过重,或过早干预政事,都可能引起君父的警惕。反之,若储君过于孱弱,无所作为,又难以服众,同样会引来非议。”
“这其中的平衡,极难把握。太子据素有贤名,又监国多年,其势力和影响不容小觑,这或许也加剧了孝武皇帝晚年的不安。”
“嗯,”李治若有所思,“储君之权,确是一把双刃剑。”
“其三,则在于小人之祸。”
武媚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意,“任何时代,都不乏如江充这般包藏祸心、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们善于揣摩上意,利用君父与储君之间的微妙关系,挑拨离间,制造事端,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孝武皇帝晚年体衰多病,判断力有所下降,更容易为这些小人所蒙蔽。”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李治:
“故而,奴婢以为,太子据之悲剧,既有孝武皇帝晚年猜忌之心日盛的原因,也有储君权力与君父期望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更有奸佞小人从中作梗的因素。三者交织,方酿成了那场人间惨剧。”
李治听完武媚娘这番话,久久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惊叹与赞赏。
他没想到,一个深宫女子,竟能对这复杂的历史事件有如此深刻而系统的分析。
她没有简单地归咎于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而是从君心、储权、小人三个层面进行了剖析,可谓是鞭辟入里。
“婕妤之见,条分缕析,令人茅塞顿开!”
良久,李治才由衷地赞叹道,“本王也曾与诸多大儒探讨此事,他们或指责江充奸佞,或惋惜太子仁厚,却鲜有人能如婕妤这般,将其中关节剖析得如此透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武媚娘微微一笑:“殿下过奖了。奴婢不过是纸上谈兵,胡乱猜测罢了。”
“不,”
李治摇了摇头,神色郑重,“婕妤此言,绝非胡乱猜测。本王看得出来,婕妤是真正用心研读了史书,并有自己深刻的思考。难怪……难怪父皇和母后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说实话,本王有时也在想,这储君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想要在君父的期望、朝臣的议论、兄弟的觊觎之间,寻得一条安稳之路,何其艰难!”
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暗合了他目前在储位之争中的处境。
武媚娘心中明白,李治这是在向自己流露出一丝内心的困扰,也是在进一步试探自己的态度。
她沉吟片刻,轻声道:
“殿下,奴婢曾听闻一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奴婢以为,为君者,若能时刻心怀天下百姓,以社稷为重,以民生为念,则贤才自会云集,谗言亦难惑主。”
“至于那些储位之争、权谋算计,不过是过眼云烟,终究难抵大道人心。殿下宅心仁厚,又聪慧好学,若能持之以恒,修身养德,将来必有福报。”
李治听了,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深深地看了武媚娘一眼,仿佛要将她看透一般。
许久,他才缓缓点头道:
“婕妤所言,本王受教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好一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还有这‘修身养德,必有福报’,本王亦当谨记。”
他站起身,对武媚娘郑重地行了一礼。
“今日与婕妤一番长谈,令本王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多谢婕妤不吝赐教。”
武媚娘连忙起身还礼:“殿下言重了,奴婢不敢当。”
李治微微一笑,说道:“时候不早了,本王也该告辞了。日后若还有疑难之处,定当再来向婕妤请益。”
“殿下随时可以前来,奴婢定当知无不言。”
送走李治后,春桃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脸崇拜地看着武媚娘。
“婕妤,您……您真是太厉害了!连晋王殿下都对您如此敬佩!奴婢方才听您和殿下谈论那些前朝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简首……简首比那些说书先生还要精彩!”
武媚娘却只是淡淡一笑,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
她知道,今日与李治的这番对话,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暗藏机锋。自己虽然应对得体,但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自己与这位晋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进了一步。
这种进步,不仅仅是表面的客套与寒暄,更是一种……基于智慧和见识的相互吸引与共鸣。
而这种共鸣,在这等级森严、人心叵测的深宫之中,显得尤为珍贵,也……尤为危险。
就在此时,立政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皇后娘娘身边掌事嬷嬷林嬷嬷略显慌张的声音:
“武婕妤!武婕妤可在?”
“圣上……圣上忽然龙体不适,在甘露殿晕倒了!皇后娘娘命您即刻随老奴前去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