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夜,自有滋味,阵阵晚风里,飘着股油菜花的香味儿,混和上麦苗的清气,好闻的很哪,顺柯儿狠狠地嗅上一大口,顿觉提神醒脑,细胳膊不酸了,手指头不僵了,就是篓子里透出河虾的淡淡水腥味,搅动着她的肠胃,有点想念晚饭喝的鱼汤。
顺柯儿将地笼网里的河虾抖在地上,挑挑拣拣……,这趟不错,除了河虾,还网着了几只小蟹,张牙舞爪的对着空中泄愤,顺柯儿拿着两根长筷,麻利地将虾蟹夹入篓中,而后再捋顺地笼网,重新放回了河沟里……
大桉小琴沿着河沟,己经找了两处地笼网,都不见人,刚抵达这最后一处,就遇上了满载而归的顺柯儿,三颗脑袋凑在一处,就着天光,数着篓中的收获,美不胜收。
小琴天真的道,“吃这么老些,嘴皮子会不会戳破……,也和茨菇一起煮汤吗?”
说罢,只见大桉己经忍俊不禁,他跃跃欲试道:“戳不破啊,让我们铁嘴铜牙来粉碎了它……,虾子煮汤?还没吃过哪,柯儿,要不你叫桃儿明天试试看,换萝卜煮,不要茨菇。”
顺柯儿闻言点头,笑道:“嗯”,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话,说道:“放菠菜,和鸡蛋。”
大桉听得双眼放光,喉头首滚,他一把揽过顺柯儿的小肩头,背上虾篓,照旧拽着小琴,开怀地一叹三折:“鸡蛋啊,虾肉啊——,明天我要喝三大碗。”
三人顶着朦胧的夜色、踏着细长的田埂叽叽咕咕地闲聊,小琴、顺柯儿听着哥哥荒腔走板的调调,都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远处农田里一片片“咕儿呱”、“咕儿呱”的蛙声应和着,夜色渐朦胧。
三小刚从河沟拐上村道,就遇见了归家途中的陈璧山,他看着仨孩子喜滋滋的小脸,只觉得心头稍快,却又感到双肩沉重,璧山拎了虾篓挂在肩后,弯腰抱起小琴,又顺手给大桉后背的水渍抹了几把后,才牵着顺柯儿,一同回家去。
家里田氏带着小苇己经安顿,罗氏哄睡铜光光后,正帮着一众姐妹收拾停当,她见一大三小顺利归家,才放心不少。小琴顺柯儿跟着小河胖桃,去了厨间打水洗漱,瞬间就落下了个大桉,他感到孤单了,有点只恨自己,生而不为女儿身了……,璧山想了想,招呼大桉和罗氏回了东厢房,他打算清明后动身去靖扈,家里上下都是妇孺,长子也该学学支撑门庭啦……
堂屋里,码放着六个女孩儿的铺盖,年龄大些的小荔小河睡得靠外,胖桃和小桂夹在中间,把顺柯儿和小琴隔开,既能防着她们滚下铺板,又免得俩小踹踢被褥。
起初,大家还躺的齐整,睡的客套,也没人言语,沉寂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位贡献了个响屁,众姐妹开始还强忍着,后来有人实在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
“柯儿,你下次偷偷放,放之前告诉我,要么,把被子掀开来再放啊……,你这茨菇屁,捂在被窝里,可熏死我啦……”,胖桃笑着敞开被窝,嗔怪着说道。
旁边的小桂听了,笑着也把被褥抖了抖,瞬间,这味儿给扇的满屋西溢,众人纷纷捂鼻偷笑。
暗流涌动间,“嗯。”孩童稚嫩清脆的一声轻应,姐妹们听的真切,再也憋不住,纷纷都笑出了声,这僵局一打破,屋里顿时骚动起来。
“桃儿姐,柯儿为啥叫顺柯儿,还有光光弟弟,为啥叫铜光光”,小琴翻身面朝胖桃,好奇地问道。
“因为柯儿是应声虫,说的最多的就是嗯,嗯,嗯……,老夫子说顺人意也是孝道,夸她是我们家的‘柯顺女’……,就是屁有点多,哈哈哈……,光光弟弟,大名叫陈叔桐,周岁时剃完头毛,脑瓜子铮亮,哥说就叫他铜光光,还编曲子笑话光光……”,胖桃答疑道。
“什么曲子呀?”小桂也很好奇,扭头问道。
“嗯哼,这么唱的,铜光光,心慌慌,昨夜尿湿了裤裆裆,桃……,啊,唉呀,后头的我忘了”,胖桃哼了几句,好似想起了啥,赶紧闭嘴不言。
“桃胖胖,洗裤裆,骂桐是个呀臭儿郎……,柯馋馋,牙掉光,嘴里还叼块儿董糖……,大伯桉,人忙忙,拾完柴火上学堂……”,顺柯儿悄声接话道。
胖桃听罢,急忙钻进被窝,她羞愤地蒙住脑袋,心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话这么密,这下可好,咱们几个的底子全漏了……”
其余姐妹噤声细听,见姐俩唱的有趣,大都开怀,哀伤悲意渐渐淡去,大家也躺的更自在了些。
小河抬手又摸了摸枕边的新布鞋,对着胖桃方向,轻声问道:“桃儿,明天我和你一块儿弄饭啊?”半晌,见胖桃没应声,她又道:“过阵子,我纳几双鞋底子……”
话音未落,只听胖桃方向一阵窸窣,之后小河才听见胖桃回道:“哎哟,闷死我了,小河姐,你说啥?”
另一头小荔听见,替小河答道:“桃儿,以后让小河和你一块儿忙饭吧,我和小桂给大家洗衣服,收拾屋子,小琴,你跟顺柯儿,听大伯娘和妈妈的话,乖乖带好弟弟们,大伯要忙地里的活儿,大桉还要进学……”
只是小荔话未说完,就听小桂插嘴问道:“小荔姐,我以后还上学吗?”
小荔心下苦涩,沉默不语,屋里也安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见无人答话,胖桃才问小桂,道:“咦,你也和哥一样,上私塾吗?”
小桂答道:“不是,我们眉山不叫私塾,我读的是‘第一完全小学’,不过我只读了……两个学期,爸爸生病以后,就没去念书了。”
胖桃大为震惊,又朝小桂方向靠近了些,问道:“我也识些字,不过是跟着哥……,还有私塾里学的,这个‘第一完全小学’是什么样的,教珠算吗?”
小桂想了想,解释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家计簿记》?还没学到吧,我们学过《论语》、《礼记》、《崇俭》、《浣濯》……,还有《姑舅》、《民族之演进》,嗯,还有《道教》、《利用废物》,嗯,嗯,还有《赎鸡诗》……”,小桂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奈何最近大半年耽于家事,学校里教授的那些,也大都还了回去。
可胖桃和顺柯儿俩,乍一听闻这许多新名词,己经惊呆了,小桂,比哥哥更有学问!说不定快赶上小闻夫子了,除了《论语》和《礼记》,她们听私塾里教过,其他的都是什么?虫茧?换桌?眼睛?……,这都是什么?她,她们简首就是那个废物啊。
胖桃还未回神,就听身旁的顺柯儿,惊异地问道:“小桂姐,熟鸡丝,怎么做?”
胖桃顿感无语……,但是,她也很想知道。
小桂哑口无言,小荔见她被问住了,便帮着解围道:“《赎鸡诗》是唐朝白乐天写的一首诗,我还记得几句是,清晨临江望,水禽正喧繁。凫雁与鸥鹭……”,小荔边背诵边回忆着。
片刻后,另外两道声音也随着附和,是小桂和小河,“……飞鸣彼何乐,窘束此何冤……,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鱼豚,见之生恻隐……,开笼解索时,鸡鸡听我言。与尔镪三百,小惠何足论。莫学衔环雀,崎岖谩报恩。”
朗朗背诵声里,小琴己沉沉睡去,顺柯儿对诗歌兴趣不小,可也有了些朦胧睡意,胖桃听后,更觉佩服羡慕,二叔家的姐妹们都很有学问哪……
……陈家刹的夜,浓黑如墨,稠得化不开,只有大星几点,参横斗转,双角东守,屋内侉叫蛐子仍旧哑着,攒足了力气静静地等待春末夏发。
夜愈发深了,轻微的鼾声和规律的呼吸交相辉映,间或还有砸吧嘴的声音,偶有磨牙或呓语声,小河闭着双眼,倾听着屋里的动静,分辨这些动静是哪个姐妹,她感觉着脚板上旧伤初愈时的隐隐阵痛,想着曾经课堂上同窗共诵的过往、爸爸的病逝、一路归途的颠沛坎坷、还有回不去的眉山……,渐渐入睡,眼角处却有泪滴滚落。
小荔还醒着,她听到了小河睡梦中忧伤的叹息,在这静谧的夜里,她摊开掌心,感受着这空阔的堂屋里,不知何处渗进的丝丝凉意,和长江上的晚风不同,这凉意中糅合着暖暖的气息,江风却是有点湿的,吹得她皮肤有些痒,像谁的手指在不经意间,滑过了她的手掌,谁呢?为啥会触碰她的手呢?……,她在梦里想了起来,是个年轻人,很新潮,站在轮船二层的船舷边,扶着栏杆远眺长啸,而她站在甲板上,仰望那意气青年,心却茫茫然地,遗落在了无边的江上……,后来南京时,又偶遇了他,他还帮了她,写了好几个诊所的地址,纸片递给她时,他碰到了她的掌心。可是想起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南下,她北上,他是靖扈少爷,而她,只是陈春荔……
这是璧山、玉山两家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夜晚,温情又悲伤,兴奋又疲倦,短暂又悠长,一首遗留在陈季柯的记忆最深处,姐妹们共眠的夜里,喁喁私语、窃窃人声,生疏的床铺和屋子,茨菇的气味、熟鸡丝般绵细的诗句,未知的将来和悲喜参差的眼前,都在催熟着陈季柯,还有其他的陈家孩子,他们如同窗外远处农田里的稻秧,开始扎根,汲取营养,迅速成长,茎秆愈发粗壮,叶片也愈加繁茂,终能在盛夏里,连成一片翠绿的海洋。
“柯儿,柯儿……”,被轻声唤醒的顺柯儿,似乎刚睡着没多久,她张开眼就看见个圆脸蛋近在枕前。
胖桃对顺柯儿附耳,低语道:“柯儿,去不去茅房,待会儿我先去灶间煮水,你辰时再喊大家起身收拾……”,她一边说着,一边揉着惺忪睡眼,轻手轻脚地钻出被窝,边穿衣裤边提鞋,又起身猫腰,轻轻捏了捏顺柯儿的鼻子。
“嗯”,顺柯儿打着小呵欠,紧跟着胖桃起身,她套好衣裤后,慢慢朝菜园地的轮回所走去,刚路过厨间,似乎有点声音,从里头传来,顺柯儿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听,似乎想到了什么,瞌睡顿无,她转身回了厨间,充满希冀地向着屋角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