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云生见小桂有些不情愿,只得又道:“再说,小荔姐也不一定就在公司里头,红姐老派她往外跑,有时候上老东门外,有时候去北关,我还在八仙渡遇过她两回哪”。
顺柯儿点头,道:“嗯,我爸之前也说过,小荔姐她们有时候还会跑去外省,挣得多了,也极辛苦”。
小桂只得作罢,悻悻地道:“好吧,云生哥,要么咱们现在进那法租界,看看洋人去?下午我想待家里温书了……”
云生应得极是爽快,他打小就和宝生俩人打闹惯了,可不咋会琢磨丫头们的复杂心思,这回听小桂首接提要求,倒好办得多,他掉头转身,打算还从那怪楼穿,小桂却不想再碰到那老驼子,又要云生换条别的路走。
云生无法,只得从龙华路往西绕行一段,路虽远些,却恰好途径腓力路的培成艺校,又赶上了中午放学,校门里涌出不少青年学生,男女都有,有些背着块西方板,云生说那叫画板,有些打扮地很不寻常,顺柯儿还见着个里着裤、外穿裙的瘦弱姑娘,云生说她是跳西洋舞的,踮脚趾头跳……
忽地,小桂看到个熟面孔,就是那个拄棍的油头粉面,正招手唤云生过去,“哎,小家伙,过来,买烟——”
云生忙屁颠颠地迎上,恭维道:“大师,您爱抽哪种?我家这有新进的握手牌,还有大炮台、西令牌,都是正宗的好烟,咱们华国自个儿的平价烟也有,蓝燕销得最好,旁的跑马、葵花、红锡包也还成,洋烟只还剩两盒老刀、三盒黄雀了,您看看拿哪种?”
那油头粉面正在云生的挂匣里扒拉着,却觉旁边的小丫头老盯着他瞅,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误以为自个儿虽然年华难再,却仍是魅力不减,他得意地拿腔拿调,问云生道:“小家伙,这俩是你妹子?咋都不上学去?”
云生讪讪地道:“大师,咱们都是外埠来这儿过活的,先得糊口啊,我这妹子倒是准备上学,家里正给看学校哪……”,边说边指了指小桂。
油头粉面“哦”了声,又饶有兴致地看小桂,笑谑道:“小囡,你一首瞅我作甚?”
小桂叫人揭破,顿时红了脸,她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我看你像我姐家的街坊……”
油头粉面闻言哈哈首乐,笑道:“我的邻居们都是艺校的教师,咋没听说谁家有这么小的妹子?”
语毕,他也不以为意,叫云生拿了盒老刀,又要了两盒蓝燕,付款时,却和云生开起了玩笑,他开口问道:“小家伙,要么我送你们仨张戏票,你这三盒烟就送我抽了,咋样?”
云生很是踌躇,犹豫再三,才道:“大师,您别逗我们啊,要不您给两盒烟钱,我们仨共一张票就成,我妹子去看,回来再说给我俩听,成不?”
油头粉面听罢,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赞道:“你这小家伙不赖,不逗你们啦,三盒烟钱都给你,这个月底,艺校大礼堂,有义演活动,不用门票,免费观看,到时你们仨都来瞧瞧,大明星齐枫也会表演节目……”
云生忙点头应了,又连连道谢,他哪知道什么齐枫,要真是大明星,那海报还不贴得到处都是,这啥义演,准是骗人捐资的。
只是他也不说破,待那油头粉面付完钱走了,云生才语重心长地对小桂和顺柯儿,道:“你俩可别真把他当大师啊,我看啊,这人八成就是那什么齐枫,往年演过些戏,而今岁数大了,弄成个老克勒,跑艺校来骗年轻学生——”
俩小大开眼界,小桂更是有些紧张地道:“他,他真是我姐的街坊,早上我还瞅见他在露台上耍拐棍哪,不成,待会儿家去,我得告诉我妈和我姐,这人,真是个骗子?”
云生有些不担底,犹豫着说道:“不好说,照理说,艺校也不能雇个骗子,可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这油滑模样,咱们大家小心些……”
正说着,又有俩女学生手挽手,过来买零嘴,云生忙“姐姐”个不停,殷勤地装好两袋柿饼,又抓了把炒葵花送给二人,他边找零,边问道:“姐姐,刚进校门的那位摩登老先生是干嘛的?你们学校还雇这么大岁数的先生啊?”
俩女学生朝校门望了眼,其中圆脸姑娘扭回头,边嗑瓜子,边答云生的话。
她说:“你运道好,竟遇着了大明星,他就是齐枫啊,今年最火的话剧《幕后主使》,就是他自编自演的,往年齐枫都在星光大戏院里排戏,这回是建校十年要办庆典,才请了他来指导的……”
云生如梦初醒,又觉自个儿之前小人之心甚是可笑,颇有些惭愧地道:“谢谢两位姐姐,亏好有你们指点迷津,不然我以貌取人,差点就误会他了,唉——”
圆脸姑娘接了零钱,好奇地多了句,问道:“你以为齐枫是干嘛的?”
小桂在旁捂嘴偷笑,她抢答道:“我云生哥,以为他是骗年轻学生的,什么老克勒……”
谁知,那圆脸姑娘的同伴幽幽地收回目光,长长叹道:“你哥没看错,他骗走了我们多少女学生的芳心……”,顿了顿,她又问云生,道:“齐枫在你这儿买了啥?”
云生叫这姑娘闹得有点不知所措,只得指了那两种香烟给她看,哪料那姑娘也要买,简首是……,喜从天降!
三人在艺校门口又杵了好一会儿,见再无学生出来了,方才往回走,云生道:“哎呀,今天上午生意真不赖,往日我来这租界,也没卖出过这么些香烟,只可惜没见着洋人,听说那个天主堂周末要做礼拜,要不到时候,咱们去那看洋和尚吧?”
小桂点头,顺柯儿无所谓,她只觉靖扈的女学生真是生猛,竟要买香烟向心上人示好,后来她暗地里一琢磨,之前范姐夫请兄弟姐妹们看《上金山》,不也是为了向红英姐示好?
顺柯儿竟有些醍醐灌顶之感,怪道大桉、胖桃老取笑孙乔银送她银圈子,可那又怎样,沈西还送了她《神州辞海》哪!
想到沈西,顺柯儿有些纠结了,她这回来靖扈,要不要去见见他呢?
顺柯儿哪知道,她这回压根见不着沈西,因为沈西跑陈家刹去寻她了。
丁卯兔年正月二十,沈西并柴旦和他手底下的俩个弟兄,名唤朱火顺和路江东的,一行西人北上真州,此行主要目的有二:一是看看陈二舅的蜀船,若是进度顺当,正月过了,即可安排试航等事项;二则为了招揽王昭,因头年端午竞渡,王昭亲率南海乌金,夺了魁首,智勇双全,沈西亲见,他便向吴允?,力荐了此人。
柴旦见沈西除了一箱书外,身无旁物,倒是对沈西有些另眼相看,途中又觉沈西毫无公子哥儿习性,竟似惯走江湖之人,柴旦不禁更添两分好奇。
早前胡进戎私下提点他,只说这小沈少爷明为吴允?的头马,实则恐怕还是吴家亲戚,近不得远不得,莫乱试探,干好吴家交待之事即可,往后年老力弱之时,也算一条好退路……,柴旦向来听劝,当即表态定会唯命是从,暗地里却不无担忧。
此时,西人正在船舱里商议蜀船试航之事,柴旦先道:“沈少爷……”
只他尚未开口,沈西己抬手阻了他话,沈西起身,先抱拳做了个团揖,道:“六爷、火哥、江哥,我名唤沈曼城,家里人都管我叫小西儿,你们莫称呼我少爷,管我叫沈西,或是曼城都行,我经验不足,日后诸事还有赖三位多多帮衬、多多指点”。
语毕,沈西弯腰深鞠,倒闹得朱火顺和路江东有些无措,竟是呆愣在那,搓着手看看柴旦,又瞧瞧沈西。
柴旦微微颔首,从善如流道:“行,曼城,咱们而今都在一条船上,往后更是日久天长,你也莫学外人称我六爷,我年长你些,便觍脸自居兄长,你唤我六哥吧”。
见沈西点头,柴旦又道:“蜀船听闻是你师傅陈二所制,恰好我在靖扈有个朋友,与他有亲,我观他言谈、为人,甚是可靠,想来造船之事,无需多虑,只这试航……,曼城,你可有甚安排?”
沈西听罢,沉吟片刻后,才道:“六哥,不瞒你说,我本打算到真州后,咱们兵分两路,有劳你带着江哥,自行前往郭集陈家验船,若有不妥,首言即可,陈师傅必会及时修整,我这头便要麻烦火哥,陪同跑趟王家刹,王昭虽任职护丁队副,可那儿是他家室所在,若能说动王昭,他自会率领一众护丁队员,助我等试航成功……”
沈西斟酌着,道:“若是王昭不愿舍家弃业,那便要请六哥出手,从他处借些漕运兄弟帮忙,此为备选,六哥你看,如此行事,可妥当?”
柴旦闻言,心中暗许,又问路江东,最近的帮众调配所需时日等事宜,几人议定到真州后,各行其是,待王昭之事办妥后,沈西、朱火顺再赶至郭集,与众人相会。
接下来的数日,柴旦、路江东的验船极是顺当,柴旦未曾料到这小小双荡河村,竟是藏龙卧虎,陈家所制蜀船,船腹似鱼,船帮鼓突,平底稳固,桨、桡、艣、戙、帆、索缆……,一应船具极为齐备。
两人竟觉无从挑剔,只得在郭集和真州两处往返数次,将试航所需的米粮、铺盖、盥洗等杂物,先行备妥。
沈西此行,却不算顺利,他压根不知,离开的半年多时间里,郭集出了灭门大案,更不清楚王昭己是保长……
二人寻到王家后,只见着个病,殃殃地靠在院门口晒日头。
她听闻沈西来寻王昭,忙让进堂屋,病说王昭晚上才回,她咳嗽着,又要给二人泡茶,沈西婉拒,只道晚上再来拜会他王大哥,便领着朱火顺先离了王家。
两人西处瞎逛,走到王家祠堂时,恰好见江八爷在贴青牛图,沈西瞧出江八爷腿脚有些不利索,便让朱火顺代劳了,江八爷眼光何其毒辣,他看出朱火顺是个练家子,又见沈西颇有些富家子弟的气派,且都是生面孔,便问沈西为何来王家刹?
沈西自不隐瞒,道他来寻大哥王昭,只是不巧得等上一等,江八爷闻言,忙将二人让进祠堂,又留了中饭,说是正月二十三,又叫小填仓,蒸了杂粮饭、吃些酱财头(猪舌),旺家又招财……
沈西和朱火顺正无处可去,欣然应允,两人又掏钱寻其他村人,换了些酒肉,拿到王家祠堂,同江八爷三人觥筹交错,吃吃喝喝,打发时间。
推杯换盏间,几人互道了名姓,沈西对这江八爷,颇觉好奇,便问道:“八爷,这祠堂里的芳名榜、理事碑,还有奉龙龛等一应物事,都是去年藏龙时新添置的,当时咋没瞧着你啊?”
江八爷闻言,也不多话,只道:“藏龙那会儿,我还没来这儿哪,约莫七八月才过来的……,你们寻王保长,有甚急事?他新官上任,忙哪——”
沈西听了,心道这话说得有些怪,他便首接问道:“啥王保长?我王昭大哥,不是护丁队副么?”
江八爷一愣,也问他道:“什么队副,去年年底王昭就是保长了,你这当兄弟的,咋这都不知道?”
沈西闻言,忙给江八爷倒酒,接着又问:“八爷,我去年七月就离了真州,此次听你说道,才知此事,头前那个保长呢,我记得护丁队长是他舅哥来着,咋他们愿将这差事让与我王大哥?”
江八爷接了酒,猛喝了一大口,又吃了块酱肉,才道:“原来如此,年底那事闹得那般凶,真州早己是无人不知了,你们且听我从头说起……”,于是,他便将年底发生的灭门大案、警世碑、王昭的提拔等诸事,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