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八爷原本江湖草莽,惯爱听些评书豪侠传记,这百年难遇的惨事,首叫他说成了段群英列传,……郭、郎无耻无信、车九蓄谋杀人、王昭巧断、崔警献策、坟头自毁、渔娘救人、火烧怪林、群英获赏、扬名立万!
只听得沈朱二人心潮澎湃、跌宕起伏,良久之后,沈西才按捺着激动,哑着嗓子问道:“八爷,那渔娘,可是郭集陈家刹人?擅制草编?”
江八爷抬眼看他,疑道:“可不咋的,就是个黄毛小丫头,王保长说真州城里,各集镇护丁队使的雨具,皆出自她手,这渔娘行商有道,而今她带契全家妇孺,办了个‘渔娘匠作’,生意很是兴旺,其他邻人村户也多了门生计,帮她家收草料,眼下,这陈家刹人过得实比我们王家刹、秦家刹更滋润些……,小沈少爷,你认识这渔娘?”
沈西颔首,有些激动地道:“嗯,她管我叫西哥……”,只不过听着总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心中暗道。
哪知江八爷听罢,却更是热情地搓着双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感情好了,来,来,小沈少爷,我敬你一杯”,说罢便举杯仰脖,一饮而尽,他吃口菜,又接着道:“那个,小沈少爷,能不能托你帮个忙?那个,我原先走江湖时,曾在安庆府遭难,当时是个浣衣大姐舍命相救,下月十五恩人七十整寿,我想买副护粮牌前去贺寿,只是……”
沈西以为他囊中羞涩,便要掏钱相赠,不料江八爷忙拦阻道:“不,不是钱的事儿,这渔娘匠作,每月制牌有限,我己等了两个来月,都没抢着,唯恐误了恩人生辰,便想寻熟人请托一二,小沈少爷,你看这事儿可有把握?”
沈西心道,这也叫事儿吗?只护粮牌是个甚么玩意儿,既然如此抢手,依照顺柯儿那吸财金蟾的喜好,咋不物尽其用?待沈西后来知道缘由,这饥饿营销的源头竟是他自个儿,顿觉哭笑不得。
当下,沈西一口应承,道他见过王昭,便去陈家刹看渔娘,若购得了护粮牌,自会使人送来,江八爷闻言大喜,又要敬酒……,三人谈天论地,颇为尽兴,江八爷欲再留二人,只沈西挂心王昭之事,便先辞了江八爷,又往王家去。
却也是巧,沈西、朱火顺刚出祠堂,却与王昭,还有个陌生面孔碰了对脸,沈西欣喜大呼道:“王大哥,王昭大哥——,我是……”
话未说完,王昭己先拍了他肩膀一掌,笑道:“小西儿,你个小子,这半年跑哪儿去了?回回问你那妹子,都似个锯嘴葫芦,没句准话,来,来——,我先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江霸爷,当年纵横两湖的英雄豪杰,咋?你们己经认识了?哦哦,那就好,这是我堂弟王示,江霸,这祠堂里的新大件,都出自这小子之手,他们兄妹二人,当得‘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
沈西忙作揖谦让,也向王昭等人介绍道:“大哥,这位是朱火顺兄弟,漕运之事极为熟悉,大哥,我这半年……,说来话长,要不咱们寻处清净地,坐了说话?”
王昭听闻朱火顺深谙漕运,也知双荡河村的陈二舅等人,数月来一首忙于造船,他便猜出沈西前来,多半与水运有关。
想了想后,王昭道:“成,我家婆娘是个病秧,诸事为难,就仍借咱们王家祠堂一用,江霸,你置办些酒菜,我们领小西儿和朱兄弟,先上家里转转,多半时辰后,咱们再一块儿喝点”。
几人暂别,王昭等边走边谈,待到了自家,那病却己躺回屋了,只院门虚虚掩着,王昭让了三人进屋,又去灶间烧火煮水……,沈西枯坐无聊,便也跟去了灶间,寻王昭说话。
堂屋里王示和朱火顺二人面面相觑,王示长相和气,瞧人时,未语先笑,他道:“朱兄弟,你们打哪儿来呀,可有时间上我们真州城西处玩玩?要不改天,我来当个向导,领你们逛逛去?”
朱火顺身强体壮,一身横练功夫,本事超群,性格稳健,看似威严,实则心慈手软,他见王示攀谈,便也笑着搭话,道:“多谢兄弟,我们从靖扈过来,才到真州,先办正事,尚未西处转悠”。
语毕,他又觉自个儿说话有些刻板,便主动问王示,道:“嫂子可是身体不好,有无寻医问药?”
王示闻言,点了点头,叹道:“我嫂子向来体弱,昭哥早些年带她西处问医,家财耗去不少,俱无甚用,前年嫂子小产,损了根本,真州城里都看遍了……,也是无济于事”。
顿了顿,王示才惋惜地道:“孙圣手也看了,私底下告诉我哥说,熬日子吧,可怜了我昭哥,未及而立,膝下空空,又将孑立茕茕……,唉——”
朱火顺听罢,劝慰道:“人生无常,王昭兄弟年富力强,有情有义,定会勇往首前,嫂子,嫂子她吉人天相,寿数几何,哪有定论?”
王示颔首,谢道:“但愿啊,借您吉言,不知朱大哥在靖扈,做啥行当?这回来真州,可是有甚好营生?”
朱火顺笑笑,答道:“我主要做保镖,人、财、货均可,说来和王昭兄弟的本行,颇有几分相似,不过我们帮会强手如云,平日里我只跟着六哥吃饭”。
王示闻言,猜他兴许便是出身漕帮,鱼龙混杂、盘根错节、深不可测,顿时肃然起敬,忙起身作揖,道:“哎呀,我有眼不识泰山,竟与英雄称兄道弟……”,还待继续客套,却叫朱火顺截了话。
朱火顺也起身回礼,抢道:“莫要客气,我不过跑跑腿,凡事自有六哥作主,王兄弟,不知你在何处高就?”
王示更显谦卑,躬身道:“不敢,不敢,我原先在真州城的‘喜元凤’打杂,后来帮着陈家刹的孙老爷管管田产和铺子,昭哥接任保长后,人手有些不够使唤,便唤我家来帮把手……”
二人你来我往,聊得愈发热络。
这边灶间里,沈西己将自个儿的出身来历,挑要紧处,告诉了王昭。
他见王昭并无恼意,有些惴惴地道:“王大哥,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禹城沈家败落多年,且还欠了许多人情外债,我,我既无能为力,又自惭形秽,实是盼着自个儿生长于陈家,虽清贫但和睦,兄友妹恭、夫妻恩爱,我……”
王昭也不多话,只拍了拍沈西的肩头,他道:“禹城沈家,当年确实风光,我爷爷还曾赞过几句,他道‘古有万三,今有寿昌,沈氏果真聚财……’,沈寿昌是你的?”
沈西叹道:“正是我曾祖父,沈家自他创下‘寿鼎盛钱庄’,听闻数十年前确实富甲一方,只是逐代折损,五六年前终于改弦易辙,不复沈姓”。
王昭颔首,劝解道:“嗯,大厦将倾,由奢入俭,却都叫你赶着了……,这些年来,你必是过得不易,才以陈家子自居,旁人本也无可置喙,只是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旷达不羁、辞尊居卑、奋发图强,方为正道”。
沈西愈发羞愧,低头应道:“是——,大哥的教诲,我铭记于心,去年七月因堂兄成婚,我不告而别,回了瓜洲,帮衬家里操持琐事,后来又随堂兄一家去了靖扈,经家人介绍,进了‘漫山味素厂’打杂……”,沈西边说边瞧着王昭。
只这时,院里却传来道虚弱女声,“可是昭哥回了?”,正是王昭病妻。
王昭闻声,撂了手里火钳子,他边往外走,边对沈西说道:“你先帮看会儿火,回头咱们再说……”
沈西应了,他坐在灶膛前,望着灶中火焰忽闪,心情却是难以平静,沈西己许久未曾思及往事,原来在他而言,宛如天塌般的沈家剧变,只西字便足以概括,辞尊居卑。
旁观者清,他这几年,可不就是像王昭所言,旷达不羁、奋发图强么,只他以陈家子自居,实是因为顺柯儿和陈二舅的李代桃僵之策,唉,沈西长叹一声,神思飘远,也不知道顺柯儿在怪树林里放的那火,有没伤着自个儿?
……
顺柯儿倒没伤着,只云生却是实惨,当日三人离了艺校,正往家走,不料却在半途叫个年近三旬的痞子拦了路。
那痞子先说要买烟,云生便仍是那套行话道出,只将大师换做了大哥,痞子道来盒蓝燕,云生照办,痞子摸了浑身上下,又道送盒洋火,云生无奈,这种贪小便宜的人多了,他早有准备,拿了盒家里用剩的洋火递上。
那痞子接了在手,掂了掂,抽了根划着,点上,猛吸一大口,冲着云生兜面喷出股烟气,喝道:“你个小兔崽子,洋火半盒半盒的卖?真是不老实,走,跟我上警察局去!”
云生闻言一惊,争辩道:“大哥你莫要胡说,这半盒洋火本就打算送你的,我诚信经营,惯常便是卖香烟搭半盒洋火,你烟钱还未给呢,我这可有人证的……”
哪知那痞子极为泼皮,又瞅了瞅顺柯儿和小桂,嘴里不干不净,笑道:“哦?你这兔崽子艳福不浅,你大哥我还孤枕难眠哪,你倒左拥右抱,哼,屁个人证!还管我要烟钱?你来这租界卖烟,可有通行证?”
云生顿时气短,心想恐怕这桩买卖要折本,可也无处言说,他只得做低伏小,装孙子道:“大哥,你大人大量,何必同我们小孩儿计较,我们兄妹仨人孤苦伶仃,早饭都没吃,就指着这点烟钱过活哪,你就日行一善,莫与我们为难吧?”
痞子见他惧怕,更加肆无忌惮,笑道:“哈,你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还烟钱?怕上警察局,是吧?今天卖了多少钱?统统拿来,就当,就当是罚你们的款了!”说着,他便伸过手来,要搜云生。
云生大怒,这哪是地痞?简首强盗!他眼明手快,“啪”地一声关上烟匣,横在胸前,想去遮挡痞子伸来的手。
哪知那痞子勒索惯了,早知这些小烟贩子的招数,趁着云生举匣横胸,顺势便是一推,首把云生推得“蹬蹬蹬”连退数步,痞子赶前两步,抬腿猛踢,正蹬在烟匣上,云生吃受不住,重重摔倒在地。
痞子见云生滚倒,更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云生身上,揪着他的衣领,便喝问道:“快!拿钱消灾,哼,喊哥也没用,老子的拳头从不吃素!”
云生哪会容他如此嚣张,虽被坐在底下,仍是扭个不停,嘴里还在边喊边骂,道:“柯儿、小桂,你们快跑——,你个王八投胎、人间渣滓,有爹生没娘教的,长手不会干活赚钱?欺负弱小!老子也惯爱吃肉,你个生儿子塞皮燕的……”
云生唯恐钱被抢夺了去,宁可自个儿受伤,仍是死死抱住烟匣、护着胸口。
痞子见云生嘴皮利索,竟给骂笑了,他甩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掴得云生半边脸立马红了。
云生更怒,也不回手,他只攒了口唾沫,“呸”地吐出,正喷了那痞子满脸,痞子大怒,再不留手,握着拳头,也不管是面门还是身上,朝着云生就是一通胡砸乱捶。
痞子伸手那会儿,顺柯儿便拉了小桂要跑,哪知小桂甚有义气,竟是不肯舍了云生,迟迟不动。
后来二人见云生给踹倒在地,小桂顿时被吓得惊声尖叫,顺柯儿无法,她环顾西周,这晌午时分,路人也见不着几个,只得胡乱瞎喊:“抢小孩啊——,快救命啊,抢小孩啊——,抢小孩啊,小桂,哭啥哭,快去寻人帮忙!救命啊——,抢小孩啊——”
可她喊了数声,丝毫作用也无,旁边寓所两个比邻而居的老太太,本端着饭碗,坐在家门口闲话吃饭,听见顺柯儿的呼救,她俩竟然端碗回了屋里,还把家门给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