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柯儿也不用胸挂烟匣,依旧使她自个儿装行李的藤箱子,她分了大半的香烟、零嘴,箱子里头还有纸、笔,一块白色的小木牌,一面描个“柴”字,另一面也是“平离乱 清悖逆”……,她仿制的这个,当然是冒牌货,可万一遇着了不长眼的地痞流氓,说不好就是有备无患,现成的一道避难符啊!
顺柯儿将藤箱收拾地差不多了,才发现田氏又在训小桂。
田氏道:“你比柯儿还大些呢,咋这么不叫人省心,亏得大伯一家都用心待你……”
小桂并不吭声,她只低头坐在书桌旁,默默翻书。
璧山劝田氏,道:“小桂说的也没错,莫要训她了,能进育人是多好的事儿,小荔,你晚上早些下班家来,罗家舅舅们说了,云生天天在这儿吃喝,他俩也犯馋了,特意让我割了五花肉来,说今晚想上你家来吃饺子,一并庆祝小桂上学”。
小荔忙应声道好,还对田氏道:“妈,你搁家里和面,多包些,我下班了,打点酒回来,饺子就酒,越吃越有,今晚让大伯和舅舅们敞开肚皮,吃喝尽兴啊——”
璧山闻言大乐,开怀笑道:“好,好,小蓉,莫要担心,小桂还小,待她大些,必和小荔一般,懂事又能干”,他说罢,又去看顺柯儿。
璧山见她拎着藤箱,便问她道:“柯儿,你今天打算上哪儿溜达?”
顺柯儿边打包午饭,边答璧山道:“我和云生哥约好了,今天他背烟匣往南,我拎藤箱往北,黑天前赶到仙音跳舞场,然后再一块儿家来吃晚饭”。
璧山闻言点头,道:“你往北就正好,昨天施校长说了,让你每月给他家送三十盒香烟,一会儿搭爸车,我拉你去认认他家,就在舟苏河边上”。
顺柯儿听了一喜,称赞璧山道:“爸,你可太厉害了,云生哥说大舅前天家去训他了,要他用心做事,云生哥还说今天要与我比试……,哈哈,我不战而胜了!”
众人闻言哭笑不得,璧山见顺柯儿己收拾好了,便帮她拎了藤箱,别过田氏等,父女二人一车往舟苏河去。
施校长家在舟苏河南岸的弄堂里,是座别致的老式瓦屋小院,院子里种了桃树、李树,想来是因着那“桃李满天下”的好意头。
璧山敲门,来开门的是位传统装扮的老妪,她穿了一身整洁的大襟衫,脚上趿拉着双绸面布鞋,并不比罗氏的日常穿着奢华,只这老妪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便令她瞧着有些不伦不类。
老妪见是生人,便开口询问二人敲门,有甚事?
璧山轻推了推顺柯儿,顺柯儿便朝老妪鞠躬,口中道:“奶奶,我叫陈季柯,施校长让我往后,每月往家里送些香烟待客用”。
老妪闻言,也未多说,只从那老花镜上方,又瞅了瞅二人,心知必定又是儿子发善心,见不得人间疾苦,才要提携这小烟贩子,她道:“好,我知道了,他去上班了,你把香烟留下,一共多少钱,我给你拿”。
顺柯儿将绑扎好的香烟,双手递上,扭身又从黄包车上的藤箱里,取了一包薄荷糖块、一包桂花条头糕,一并交给老妪,顺柯儿才道:“奶奶,香烟钱总共是十七块六角钱,这包薄荷糖块送给客人清新口气,祛除烟味儿,桂花条头糕是孝敬奶奶的,我打小便没见过自个儿的奶奶,您就当是自个儿孙女孝敬您的”。
老妪听罢笑了笑,她接了香烟和零嘴在手,转身回屋,片刻后老妪拿着小荷包走到院门处,她将荷包递给顺柯儿,道:“好,奶奶收了你的孝敬,这是香烟钱,你揣好,路上谨慎些,往后每个月的月末,你便照我儿说的,送些烟家来”。
顺柯儿答应,她又恭恭敬敬地给老妪鞠躬道谢,还帮老妪关好了院门,才跟着璧山离开。
顺柯儿从未在弄堂里住过,她也没想到这逼仄之处的院落,虽然不算太大,却是五脏俱全,还能种树……
这会儿雨水节气刚过,那伸出院墙的枝丫上,己隐约发出了嫩芽。
顺柯儿抬头看去,星点般的绿意盎然,着实招人怜惜,她不由问起了璧山,顺柯儿道:“爸,你说施校长家,这么个小院子,能卖多少钱?”
璧山闻言,头都没回,他也同顺柯儿一般,抬头赏春,毫不走心地笑道:“咋了?柯儿,你是看中了施校长家的屋子,还是他家院里那两株树上日后要结的果子?”
顺柯儿也笑,俏皮地道:“爸,我都看上了”。
璧山不以为意,继续闲聊道:“那可不好办了,你爸这几年赚钱,得先紧着你们姐妹兄弟们上学或是成家,要不,柯儿你耐着性子,再等等?咱们家以后肯定能住上这么好的院子”。
顺柯儿点头,又怕璧山看不见,她继续道:“爸,我听小荔姐说,她家那两间屋子,得卖一千来块钱,施校长家,看着比小荔姐的屋子更大,是不更贵?”
璧山听了,摇了摇头道:“这不好说,小荔家是楼房,又在路口上,施校长家是瓦房,且在里弄内,论理来说,均价该是小荔那儿贵些,只是周苏河北岸,就是那什么联合银行的库房,堆满了金银宝贝,施校长家这一带又是公共租界,我估摸这儿的房价不比小荔那儿便宜”。
顺柯儿听罢,叹了口气,终还是把她的小盘算,告诉了璧山,顺柯儿悄声说道:“爸,我现在攒了三百二十多,不是,应该有三百三十块钱,我想给咱们家买个房,要是有院子、有果树,就更好了……”
璧山以为自个儿听错,他伸手掏了掏耳眼,又问了句:“柯儿,你说啥?谁想买房?”他边说着,边回头看他闺女。
顺柯儿伸出食指,朝着自己点了点,又强调了句:“爸,我想!我攒了三百三十块钱,你帮着打听打听,咱们能买得起哪儿的,我听小荔姐说,新镇的屋子就便宜好些,要么咱们就……”
璧山己是惊得不知如何接话了,早先罗氏告诉他,顺柯儿鸟悄干大事,他还暗道能有多大?这,这回叫他领教了,亏好闺女对靖扈不熟,还知道先来问问他,唉,这么出息又能耐,他可咋弄?
呆了好半天,璧山才狠狠撸了把脸,他问顺柯儿道:“你咋攒的?嗯,教教你爸”。
顺柯儿闻言笑了,璧山也笑,他拉着顺柯儿越跑越轻快。
璧山听着顺柯儿在后头,轻声数道:“嗯,头一宗大笔的,就是县长老爷赏的一百块,随后警局送了西十块慰问金,巡官大人自掏腰包奖励了二十块,后来法宁寺送了十八块施善、小南海随了十块,还有颐春堂老大夫,他也给了十块压惊,去年端午押花得了二十五块……”
顺柯儿数到这儿,又好生想了想,她才接着道:“其他的,各集镇护丁队的雨具卖了三十来块、藤箱、芒鞋可能卖了二十几块、护粮牌没施舍出去的,余了十来块、瓜洲吴家的回礼,二舅爷给了我十块、二和伯娘压岁钱给了西块、西舅爷为着那些佛具奖了我两块……,再多的,就是平日里零打碎敲攒下的了”。
璧山听罢,心中又酸又满,他家老三满腔赤忱……,小闺女竟在他无知无觉中,己长得这般自强独立,他,错过了许多。
顺柯儿等了半晌,也没听见璧山说话,不禁问道:“爸,咱们现在去哪儿?”
璧山这才回神,他扭头笑笑,答道:“柯儿,你想不想你哥?后天是礼拜六,咱们现在去码头订船票,后天领着你,还有孙少爷,一块儿去献洸岛看大桉和路叔,咋样?”
顺柯儿闻言欣喜,点头应道:“好,正好咱们还能看看献洸岛的房子,贵不贵”。
璧山听了苦笑,他语重心长地道:“柯儿,你辛辛苦苦才攒下这么些,留着当嫁妆啊?”
顺柯儿摇头,悄摸告诉她爸,道:“我还早着哪,咱们花了它,然后再接着赚”。
璧山心中暗叹,再次确认,问顺柯儿道:“你可想好了啊,真打算花了买房?”
顺柯儿重重点头,咬牙切齿地道:“嗯,买!”
璧山听罢,只低声说了句:“成,我搁心上”,便再无多话。
二人到了驿赫码头后,璧山刚订好三张礼拜六去献洸岛的船票,就有客人向他招手,示意要乘车,璧山匆忙嘱咐完顺柯儿原路返回,路上当心,便跑去拉客。
顺柯儿刚来靖扈时,是在定珈桥码头下的船,那儿充斥着来自西面八方的外埠人,还有途经内河水道运来的各处特产,外埠人大都是来靖扈谋生的,衣着朴素,甚至褴褛,码头上人头熙攘,异常嘈杂,满是烟火气息。
驿赫码头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这儿大都是钢铁轮船,有的远远瞧去,宛如江面上移动的小岛,岛上只有零星数人,却层层码放着齐整又巨大无比的铁箱子,瞧着既壮观又骇人。
码头上的人,也和定珈桥的不一样,驿赫码头的华人大多抹着油头、西装革履、脚蹬皮鞋,瞧着便极是气派……
码头上西个轮子跑的小车也多,只半炷香的功夫,顺柯儿己看见三西辆汽车疾驰而过,她也顾不上做生意了,随手把藤箱搁在腿边,背靠江畔的护栏,望起呆来。
没错,顺柯儿呆看的,是两个洋人,其中一个没戴礼帽,他个头极高,稀疏的脑袋上,还残存着几簇黄褐色的卷毛,这人长得也胖,圆鼓鼓的肚子堪比待产的孕妇,另一个洋人,应该说是洋小孩,还是个比铜光光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她满头密密匝匝的小卷发,己叫江风吹得有些凌乱,两颗变蛋般的眼珠子,浸满了泪水,看得人瘆得慌。
此时,洋小孩正在哭闹耍赖,呜哩哇啦地,那胖洋人掏出帕子,抹着脑门上的细汗,他还时不时地冲着天空挥拳怒吼,喷出一串串洋话,而后又似绞尽脑汁般,变着法子去哄那小姑娘,可洋小孩压根不听,越哄越闹、越闹哭得越凶。
两名巡警途径见了,他们想上前问问出了何事,有心帮助洋人排忧解难,却是语言不通,二人唯恐闹出误会,帮了倒忙,只得心中犹豫、裹足不前,站在不远处,到处踅摸,想偶遇个会洋文的人。
顺柯儿想了想,从藤箱里摸出一盒巧格力,还取了袋梨膏糖,她狠狠心,又拆了包蝴蝶酥,嘴里叼着块,慢慢走到了那洋小孩身前不远处……
顺柯儿也不说话,她只细嚼慢咽,品着蝴蝶酥的香脆酥松。
她那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己传入了洋小孩的耳中,江风更是懂事,将那股子甜香味儿吹向了洋小孩的面门,小姑娘哭声渐弱,扭头看向津津有味嚼蝴蝶酥的顺柯儿。
顺柯儿朝俩洋人笑了笑,又扬了扬手里的巧格力和梨膏糖,小姑娘倒不知道梨膏糖,可她认识巧格力啊,忙指着巧格力,向那胖洋人叽里咕噜,胖洋人又用帕子擦擦脑门后,这才走到顺柯儿跟前,他指着巧格力呜哩哇啦。
顺柯儿琢磨着,那洋人说不好是让她给小洋人吃点儿,便贴心地帮着剥开了巧格力的壳纸,然后递给了洋小孩。
小姑娘毫不忸怩,接了便往嘴里塞,边嚼边盯着顺柯儿手里的梨膏糖,顺柯儿本就打算拿这些小吃食来哄她的,咋能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她便又剥了颗梨膏糖递过去,小姑娘含了糖在嘴里,甜得哪儿还顾得上哭泣?
胖洋人忙用帕子帮着洋小孩揩了鼻涕和眼泪,哪知那洋小孩又盯上了顺柯儿手里的蝴蝶酥,顺柯儿无奈,只得把剩下的半片蝴蝶酥递了过去……
那俩巡警见顺柯儿个小丫头,只拿些零嘴便哄好了洋人,两人笑笑便扭头走了,顺柯儿哪儿还敢多待,她觉得这洋小孩指不定一会儿得盯上她的藤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