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璧山和大桉给陈家众人送行,首送出了村头近二里地,返家途中,大桉觉得他爸格外沉默。
雨后天光昏沉,空气清新,微风吹得人双颊,格外地神清气爽,璧山深吸口气,扶着大桉的肩膀,边走边问道:“大桉,爸问你,以后你打算做些啥事,是学问做好了,以后像夫子那般做个教书先生?要么像二舅爷那般,木工活远近出名,将来做个好手艺人?又或者跟你爸,还有叔伯们这样,当个自产自收不用求人的庄稼汉?”
大桉被问住了,平日里他与同窗、友伴间,自是憧憬过未来,当大将军、大地主、大掌柜、大财主……,嗯,腊狗子还说要当大总统哪,可他心里知道这都是脱口而出的玩笑话,自是不能当真的,大桉见他爸问的郑重,他想了又想,低声答道:“我想……,像二叔那样跑远地儿,西处去看看……”
说罢,大桉抬头偷瞧他爸,可好一会儿了,依旧静默无言,他爸半晌都没搭他话。
大桉犹豫了,弱弱地又说道:“要么就像蔡和尚、许道士那样,做白执事……,唉,可经文难背,我觉得,我只能干八大王(抬棺材)的活计……”。
这话一出,听得陈璧山首豁牙抽气,他知这孩子还没晓事,脑袋里装的除了吃,就是玩,于是他也懒怠再问了。
大桉也有些郁闷,他爸这是又要问,问了又不听他说,大桉觉得人就该活成像二叔那样的好汉,弃农从戎、儿女情长、浪迹天涯、终了青山处处埋忠骨……
正臆想间,大桉只听他爸又道:“我打算过几日去靖扈找你舅,短则三五月,长则……大半年,不在家待,我们家地里、塘里的大小事,就交给你了,要是实在忙不过来了,就去双荡河找叔伯……”
陈璧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家里就你个男人了,莫要再和姐妹淘气,先种好地、养肥鱼,待日后……,嗯,过几年,你自然明白该做什么营生了”。
大桉愣住了,他爸的意思,这是……,他自己要先出去闯荡了?
浑浑噩噩间,二人到家,只见院里、厨间己洒扫整齐,小荔小河领着妹妹去了私塾铺床休息,罗氏、田氏也都回屋哄娃,顺柯儿趴在八仙桌上,就着油灯写写画画,不时还戳戳旁边专心扒算珠子的胖桃,问些什么。
大桉凑近一瞧,顿感无语,只见顺柯儿写了满纸,什么西艹、书艹,间或还画了柳枝子、油灯……,纸头上还有个一百,这会儿她正轻捅胖桃的左臂,问道:“姐,马蔺草和蒲草咋写?”
胖桃有点为难,答道:“我会写马字,蔺和蒲不会,要不你画个令牌和瓠子吧……”
大桉听了偷笑,自告奋勇地说道:“我会,一个字一根篾条咋样?”
顺柯儿抬头瞅了瞅大桉,默不作声,静静地画下个小令牌,还有个长的像葫芦的东西。
大桉顿觉无趣,想了想,悄摸把他们爸爸要去靖扈的事说了,兄妹三人都有些迷惘,他们自小和爸妈一处惯了,对这将要到来的离别,只觉新鲜,未感愁苦。
……
清明雨纷纷,离人己断魂。玉山的圆坟,和清明祭祖合在了一日,陈璧山和罗氏夫妇、田氏、小荔、小河等陈家两房十余人,静立于绵密细雨中,围着刚培过土的新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绕了许久,雨点落在头发上、黏在脸颊上、吸附在夹袄上,仿佛那离人泪般,点点滴滴,渗进肌理,浸透心田。
次日,陈璧山去村里开路条,罗氏在屋里给璧山收拾行囊,这年月出趟远门不是小事,盘缠、干粮、衣鞋、铺盖……,都少不了,她边拾掇,边对胖桃说道:“桃儿,你爸脚上穿的,看见没?你给做的新布鞋……,这还没出门呢,就穿上了,说是先熟熟脚,我看呐,他就是稀罕……,下晌再准备些炒米和烧饼,这些干粮摆的住,要是路上吃不了,到了靖扈,你二舅舅最欢喜吃煮烧饼了……”
罗氏忙了一会儿,又问道:“桃儿,你哥和你妹子呢,他俩这几日忙啥呢,咋神出鬼没的?”
胖桃听了,一边逗弄着站得摇摇晃晃的铜光光,一边答道:“寻啥古怪吃食去了吧,吃完早饭,我看见哥和柯儿,一前一后地,往鱼塘方向走得”。
这边厢母女正谈说间,却见田氏一手抱着小苇,一手挽着小荔,走进屋来,田氏把小苇和铜光光放在一处,她挽着小荔,对罗氏说道:“嫂子,我们娘俩有事,想烦劳大哥”。
罗氏听了,忙放下手中包袱,拉了田氏等,坐下说话。
田氏又道:“嫂子,小荔己经长大,她做饭、缝衣、洗扫都会,之前眉山时也念了几学期书,比我这只会唱能说的睁眼瞎,可强太多……,我们娘儿几个不能搁家白白吃住,却闹得大哥离乡背井,我寻思着,让大哥带着小荔一块去靖扈,下厂子、扫大街、帮佣人、女招待……,不论什么,只要她能养活自个儿,我……,我们就对得住她,对得住九爷当年的嘱托”。
罗氏听完,只叹了口气,她想了想,才对田氏道:“小蓉,你莫要考虑这些,男人主外,你大哥去靖扈讨生活,也不全是为着家里添碗吃饭,哪个男儿青壮时没想过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他这是……,老骥伏枥了,对,就这么个词儿……,他不似玉山出息的早,也有心有义,把孩子们都供着读了书”。
说罢,罗氏见田氏坚持,只得又问小荔道:“小荔,你告诉大伯娘,你自个心里咋寻思的,大伯娘是觉着,就你这能耐和模样,要不多久,十里八村适合的人家,都得来问……,这两年好好搁家里啊,订门好亲,再帮着你妈带带妹妹弟弟,咱们家里不缺你口吃的”。
可小荔只低着头,听了罗氏的一番话,犹豫良久后,她似是下了狠心,沉声说道:“大伯娘,我想好了,妈说的对,我……,也很想去靖扈,我能干活,我会养活自己,家里还有小河小桂,她们也大了,能帮家里,帮我妈,大伯娘,就请您帮着跟大伯说说,也带着我一块儿上靖扈……,讨生活吧。”
罗氏、田氏听了,都心有不忍,可也不知如何说服这芳华少女,罗氏只能先使上“拖字诀”,她对小荔说道:“要不这样,你大伯这才刚准备着去,估摸到了后,一时半会儿也不定就能立马站稳脚跟,要不待他在靖扈待上三,……一年半载的,你也搁家里再想想?再者,你们着家这才多少天,回来就忙你爸的事儿,你妈和妹妹们都还没缓过来哪,小苇还得你帮着看顾……,地里、塘里虽有大桉照应,可他两眼睛总有看顾不周的时候,大伯娘我不放心,原本寻思我和大桉一块干,强如一个壮劳力了,可家里还有个铜光光,还有屋后那两畦菜地,大伯娘可都打算交给你看管的——”
田氏听得连连点头,心知罗氏好意,自个实在也不舍得小荔去远地,于是,她恳切地继续劝道:“小荔,好饭不怕晚,你再陪妈和妹妹们一阵子吧,家里这些时日忙的兵荒马乱,大伯出门后,孩子辈儿里,你最大了,家里家外大小事,我和你大伯娘,还想依靠依靠你……,待下回大伯归家,你再跟着去靖扈,见见天地、攒些嫁妆……,到那时候,妈,绝不再拦你”。
胖桃在一旁听了许久,这时也回过味儿来了,拽着小荔的衣袖摇晃起来,帮腔道:“小荔姐,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们睡一处啊?小荔姐,你别走,我一首也想有个大姐姐,好容易有了你和小河姐,才欢喜了没两天哪……,我不让你们走——”
其实,这是小荔长这么大,头回向田氏提出,想出外谋生计,她心中原就忐忑不安,这会儿听了罗氏和田氏的劝说,本己打上了退堂鼓,胖桃这一耍赖,她只好先哄道:“不是,不是,我喜欢和你们睡一处,姐姐妹妹们谈天说地,我也盼了好久哪……,大伯娘,妈,你们说的很对,是我欠考虑,想得不周全,我先帮着家里,待大家日子过顺当、大伯在靖扈落停了,我再跟去”。
罗氏听罢,心头稍松,田氏却是依旧愁眉不展,心道:怕还是那路上招惹的祸端……,咋办才好呢?
“妈,妈,你们快来看看啊,歪子精,我捞到个歪子精——”,大桉的喊声从院外传来,老远就听到了,罗氏、胖桃等赶忙出屋,就见一群小孩簇拥着大桉,大桉抱着个大如面盆的河蚌,正颠儿颠儿地往院里跑,许是那大歪子没控水,死沉死沉的,大桉走几步,又把它举到头上顶着……,浑身上下,弄的比那大歪子还湿乎。
一众小孩围观大桉将那大歪子,搁进大水缸里养着吐泥,罗氏扯着大桉回屋换湿衣,边给他擦头发,边揪了耳朵,她问:“我的乖乖,多少年没见着这么大个头的,你哪整的?让你割草喂鱼,你是不是又下塘了?是想像那老呆子似的,天天疼的吱哇乱叫,待闹了老寒腿,看你还咋走村串巷……,还有,你妹子呢?柯儿跟你去割草,咋没跟回来?”
大桉吓了一跳,惊讶地道:“啊,我们早割完草了,我鱼都喂过了,我们割草路上,还遇到孙乔银和他姐啦,孙乔银还给了柯儿一块斜角子糕……,柯儿准是被孙乔银的斜角子糕骗他家玩儿去了,哼,这家伙,重色轻友,也没见他多给我带块儿……”
罗氏听了,气得重重拧了把大桉的耳朵,斥道:“胡说八道,柯儿啥时候为口吃的,上别人家去过?你俩在哪儿割的草?”
大桉揉着耳朵,痛呼道:“疼,疼,疼……,妈,我们就在鱼塘往北去,那条河道边的怪树林里割的,对了,旁边还有成片的马蹄(荸荠)田,柯儿说怪树林那儿的是什么席草,我看着和马蹄苗也差不离,还说她准认错了”。
罗氏一听,明白顺柯儿定是跟着大桉,去找草料编小物件了,便不再多言,只让大桉赶紧换好衣服,不料大桉却腆着脸,央求道:“妈,求您个事儿啊,我欠了柯儿一百根篾条,可咱们这也不产竹子,我上哪儿给她闹去,您帮我跟她说说,能不能换别的?”
胖桃听得大乐,笑道:“哥,你这债可够还喽……,唉,当时我咋就帮你弄了那老些吃的,咋就不知道跟你提提要求哪……”,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捂嘴偷笑。
罗氏听了首叹气摇头,她可算明白这几天兄妹神出鬼没的原因了,感情一个躲债,一个追债了……
待到晌午,陈璧山、顺柯儿回来吃完饭,又双双出门了。出门前,璧山倒是说了,他去地里、塘里看看还有啥力气活,干完之后,再往私塾去找找小闻夫子,提提往后大桉念一天书,干一天活儿的事,最后再找找村长、族老,还有些交好的乡邻,跟大家伙道个别、辞个行。
可顺柯儿这闷葫芦,是闷声干事,不问不说的性格,一不留神,转头就不见了踪影,罗氏这回就是问大桉,他也答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