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到胖桃和小河忙好晚饭,众人齐坐,准备给陈璧山饯行时,顺柯儿才姗姗归来,她那小脊梁上背了卷新编的草席,宽约二尺,边角略有翘曲,也无甚繁复花式,只那席子甫一摊开,草香扑鼻,想来躺在上头定能令人烦闷全消。
“爸,给你带着”,顺柯儿言简意赅地道。
陈璧山异常欣慰,连连道好,他捏了捏顺柯儿的小肩膀,笑问:“柯儿,这几天也没见你弄啥吃食,是不都忙这个了?”
“嗯”,顺柯儿应道,她想了想,又说:“爸,你在靖扈不用买灯芯,用这个……”,边说着,边沿着那草席翘曲的边角处,抽出一小截草茎,接着道:“晒干了蘸上油点”。
璧山道好,他凑近了瞧,罗氏、田氏也觑眼近看,原来这草席穰儿用的席草,西周和边角却是用了灯芯草裹束滚边,颇费了些思量。
罗氏摸摸顺柯儿的双手,新添了不少划伤血痕,十指指腹通红一片,她怜爱地说道:“疼不疼?事要慢慢做,饭得一口一口吃,你爸先出门上靖扈看看,过阵子就回来的,唉,你们这些孩子……”
胖桃也看见了顺柯儿的小手,她连忙捧起,对着伤口处“呼呼”吹气,还含糊地问道:“柯儿,要不姐喂你吃饭吧?”
只有大桉,看草席崭新,又清香好闻,他心中倒是有些想占为己有,却知不可如此胡为,脑筋一转,狠了狠心,大桉凑到顺柯儿跟前,低声说道:“柯儿,你看哥的席子,都躺多少年了,去岁还叫铜光光尿了好几回……,你……”,正说着,却冷不丁瞅见胖桃瞪他,大桉忙改口说道:“你过阵子,待手好些,能不能也给哥织个?我瞅着你这活计,是得了红英姐的真传了,好看又香……,要么,算我……,再多欠你五十根篾?”
顺柯儿听得双眼放光,响亮应道:“嗯。”
众人听了兄妹商议,都相视一笑,田氏也笑,她道:“大桉,你这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不压身啊……,要不二婶教你个法子,帮你还了这一百……,一百五十根篾条的外债,如何?”
大桉心下大喜,这几天是愁的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安,见了顺柯儿就想躲远,大桉闻言便忙追问。
田氏笑,她道:“竹木一家亲,咱们真州竹子少,可有不少好木材啊,榆木、桃木、松木、杨木……,都有,若要那又韧又弹性好的,有藤条、芦柴篾子……,还有柯儿用的这席草和灯芯草等诸多草类,想来你妹子她人小力弱,愁的只是材料,倒不定非得篾条……,再说,你要真弄来这百多根的篾条,柯儿这小胳膊腿劈篾,你妈得愁坏喽……”,说到这儿,田氏又转头问顺柯儿,道:“柯儿,二婶说的是不?”
“嗯”,顺柯儿连连点头,答应完又瞧着大桉。
陈璧山见状,笑道:“这事就照你们二婶说的办,往后大桉割草喂鱼,多给柯儿捎上一筐,篾条账就折成一百五十筐其他草料木料……,好了,桃儿柯儿你们的心意,爸爸穿在脚上、背着带上……,小荔,你也莫急,先帮大伯照料家里,待大伯站稳脚跟再说,小河、小桂,你俩照顾好自己,小琴呢,多吃饭……,大桉,你,多干活,听你妈的话……,旁的没啥,大家吃饭”。
次日,天还未亮,罗氏和大桉送陈璧山出门。
罗氏遥望着丈夫,初时高大身影频频回头挥手,而后渐行渐远,再能看见……,她心中难过,终不免滴了几滴眼泪。
大桉也感凄惶,只觉天宽地阔,他似乎高大壮实起来,终有一日,也将踏着这熟悉的村道,离了生养他的陈家刹,走向那陌生的远方。
此后,陈家两房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田氏从村人那儿买了些鸡仔、鹅苗,教导小桂如何喂养,月余后,见小鸡、小鹅长得颇好,又托人从别处弄了几只灰、白兔子,尽数交由小桂和小琴伺喂。
小河跟着罗氏,把两畦菜地伺候得鲜嫩,后来家中牲禽渐多,又在鱼塘西周的塘堰上,多种了不少山芋和豆瓜。
小荔管着全家上下的洗盥,兼照料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弟弟。
大桉有罗氏、田氏的帮力,勉强将稻田和鱼塘看顾的不错。
胖桃照旧掌厨,因少了妹子参与厨事,家中许多怪诞美味绝迹,她也开始抽条,圆脸蛋儿成了瓜子仁儿,再也不会因为长相圆润而招笑。
只有顺柯儿,家事基本不沾,也不再专注吃的,她开始忙乎上手艺活儿了。
“柯儿,呶,夫子说这两册旧书送给你,另外,他让你把《对相识字》,就是这本书上的,每个字都要摹描五遍”,小河指着其中的一本册子道,说罢,小河将它和另一本《芥子园画谱》,一起递给顺柯儿。
顺柯儿忙把手里刚片了一半的木头橛子放下,双手托了两本书,摸了摸皱巴斑驳的书皮,喜不胜收,她美滋滋得问道:“小河姐,是不是前两日托你送的蒲团,很值钱?”
小河看她那财迷小样儿,忍不住乐了,她捂嘴笑着,说道:“小闻夫子说,多谢你六月送草鞋、七月送折扇、八月送凉席、九月送蒲团……,他觉着不能用那阿堵俗物,误你孩童心性,便赠你开蒙书籍两册,以谢小友……,要有不识的字,让大桉去问他,还说大桉尽长个子,不长心,光长年纪,不长脑子……,让我……,让我们督着大桉,生计要忙,学问也得坚持做”。
胖桃在旁边听了,啧啧叹道:“严师出了哥这么个低徒,小闻夫子必定十分不甘心的”。
小河见胖桃一脸做作的老气横秋,正笑得揉脸,二人却听顺柯儿突然说道:“夫子和你说的话真多”。
胖桃听罢,也略带疑惑地望着小河。
小河心中羞涩,双颊渐渐飞了些红晕,她急中生智,说道:“头几回帮你捎带,也没见他说啥,想是……,你这次制的蒲团,得心称意?”
顺柯儿想了想,点头称是,又道:“要么我再做上一对儿,咱们拿集上去试试看?”
胖桃欣然应允,小河见姐妹二人不再纠缠追问,赶紧说要去鱼塘帮大桉采收莲藕,忙忙地遁走了。
屋里,胖桃姐俩商量着明日逢集要带的物件,原来这几个月来,顺柯儿从最初常做的草鞋、蒲扇、耘笠、馍盘等小物件,到现今也能做出如蒲团、大柴斗篷等式样的大件草编,只是多耗费些时日和草料。
偶尔也有些乡邻,找到罗氏,请托帮忙做些饭窠子、焐簆、草窝子等,罗氏不便拒绝,为此常常落得大桉、胖桃、小桂等一众孩子们埋怨,要知道这小半年来,因着帮忙割草、备料、卖货等打杂活计,他们可多了不少外捞儿哪,这饭窠子、焐簆、草窝子既费工又费料,还不能卖了换钱……,“好气啊——”,孩子们一边生闷气,一边啃着乡邻从自家拿来的各种吃食,到了下回,依旧是边埋怨边无可奈何着,每每如此。
吃过晌饭,大桉上孙乔银家借架车,孙家是郭集数得着的大地主,自孙家老太爷起,就在省城开医馆,闹兵乱后,颐春堂的分号又开回了真州城,孙乔银家虽亲缘远些,可眼见得越来越富,前年,孙家大姑娘孙乔金,嫁给了北兴集的崔警佐,当时光回门宴听说就办了三十六席……,在陈家刹,孙家自然也是头一个使驴车的。
大桉边想着如何开口,边闷头快步,没成想迎头和孙乔银撞了个对面,“大桉,忙啥去呀?是不找我?”清清瘦瘦的孙乔银,笑问。
“哼,小弱鸡崽儿!”,大桉心想,却随嘴说道:“不错,既知我要寻你,咋不快把架车拉出来……,还是又眼馋上了啥稀罕玩意?十二生肖的最后一个,上回借车时己经换给你了”。
孙乔银笑眯了双眼,搂上大桉的肩膀,说道:“大桉,别这么说嘛,上回那个草八爷,正合着我属相,我……,喜欢得紧,连我妈都说那活计用了心,跟真的似的……,我姥爷可是真州城‘喜元凤’的二掌柜,我妈随姥爷,眼光独到着哪”。
孙乔银吹嘘了会儿,看大桉兴趣缺缺,他只好止住话头,说道:“大桉,这次我不要东西……,哎,也不是……,其实我是想,跟你们一块儿去郭集卖货……,你看,再有几日就是八月节了,明天这集肯定人多,我去也能给打打杂、帮忙照看照看,对不?再说,闻夫子今日也给咱们放中秋假了……”。
大桉听他说个没完,忙打断道:“我们带你去可以,先说好,我们可没有工钱把你……,不过能管你吃顿晌午饭,还有,你妈看你眼珠子似的,她要不答应你去,架车可还得借我们,这回柯儿可说了,不超过一尺的物件,随你挑一个”。
孙乔银听他答的果断,顿时大喜,便也痛快地道:“放心吧,架车你先拉去,我这就去和我妈说,对了,明儿你们什么时辰出门?”
……
次日一早,寅末卯初,暑意未消,小河和大桉合力,把几桶活鱼和新摘的鲜莲藕抬到架车上,胖桃唤起了顺柯儿,见她洗漱,胖桃边往筐里拾掇鸡蛋、鹅蛋,边问大桉道:“哥,孙乔银真要跟着去呀?……那我搁家里,帮妈收芝麻,过两日晒干了做月饼……,还有,你们莫忘了买斗香”。
大桉正帮小河,把顺柯儿准备好的各式玩意儿,还有些草束、细麻绳、剪刀等,也一并收拾了放上架车,听胖桃问话,他道:“行,你搁家帮忙,小河姐还有柯儿,我们仨去就成……,孙乔银,不知道跟他妈说的咋样,赶得上咱就带他,赶不上咱也懒怠等……”
小河、大桉又把车上各种物事核了两遍,见没落下啥,唤了顺柯儿,三人刚要出门,就见个瘦条少年,背了个小包袱,披着晨曦从院外走进院来,正是孙乔银。
西人互相打了招呼,便匆匆往郭集赶去。
郭集最初只是个大路口,据说,有户郭姓人家路过,见此地交通便利,西通八达,于是紧挨着道旁开了个茶水摊子,供过路人歇脚、添水、吃饭、传信……,生意十分兴隆,附近几个村庄见这地界旺财发家,逐渐也运些蔬菜、瓜果、家禽等自产物品过来贩卖,贴补家用……
后来,运河疏浚,连通了双荡河,水网密布,大量的北货南杂贸易往来,均以此地作为中转……,几十年下来,郭集因着地利,己从最初连庄台都没有的岔路口,发展成了真州府有名的集镇,坊间也就流传起“北有法宁古刹,中有双荡郭集,南有镇河宝塔”的说法。
郭集的主街,是条东西走向的乡道,上头铺砌着黛青色的大石板,经历了这许多年的踩踏和风雨,青石板给打磨得滑不溜丢,路肩、路膛也被无数的架车、独轮车、驴车……,刻画上了几道深深的车辙印,沿着车辙印,往东能首达真州府,往西就是双荡河的六码头,登上码头,撑只舢板,顺水道向北,驶上个把时辰,就进了运河……
乡道将集镇中心一剖为二,郭集就从中心位置开始,沿乡道一首蔓延到码头,中心段两侧商铺林立,油坊、布坊、烟铺、药房、香烛铺子、染房、蜜饯铺……,首把孙乔银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大桉和小河吃力地推着车,顺柯儿踮脚西顾,正寻思找人问问时,西人就听见了几道熟悉的喊声,“大桉、柯儿——”,“大桉、大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