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制组的车队驶入姑苏老城区时,正值十月初,有小雨。
顾砚笙望着车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思绪还停留在溪源村的竹编拍摄。
那些粗糙却灵巧的手指,将普通竹条编织成精美器物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顾老师,这是苏绣大师沈兰心的宅院。”工作人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眼前的西合院门楣上挂着“沈氏绣庄”的匾额,斑驳的金漆诉说着百年历史。
沈兰心穿着素色旗袍迎出来,发髻间一支银簪闪着温润的光。
她身后展厅里,一幅双面绣《牡丹亭》在玻璃展柜中流光溢彩。
正面是杜丽娘游园,翻转过来竟是柳梦梅寻梦,两面图案完全不同却共用同一根丝线。
“这是祖传的‘虚实乱针’技法。”沈兰心的手指在绣绷上方虚划,“一根丝线要劈成六十西分之一,绣的时候要根据光线调整针脚方向...”
顾砚笙凑近观察,突然发现牡丹花瓣上停着一只几乎透明的蜻蜓。“这是...”
“用了‘隐针’。”沈兰心微笑,“把线头藏在经纬之间,远看像是从画里飞出来的。”她取来一个绣绷,“顾老师要不要试试?”
拍摄现场,顾砚笙笨拙地捏着细如发丝的绣针,额头沁出细汗。琵琶茧的手指被扎了好几下,绣出来的花瓣却像团乱麻。
沈兰心轻笑:“刺绣和弹琴一样,要心静。”她示范时,针尖在阳光下划出银色弧线,宛如琵琶轮指。
当晚民宿里,顾砚笙对着台灯反复练习。镜头捕捉到他手指上的创可贴,和桌上那幅歪歪扭扭的荷花绣片。
制片人打趣:“顾老师这么认真?”他抬头,眼神坚定:“沈老师说下周有岛国客商要来订机器绣品...我想在首播时展示真正的苏绣。”
三天后,顾砚笙的首播间。他穿着节目组准备的月白色长衫,背后屏风上挂着沈兰心的作品。
观看人数突破百万时,他突然拿出自己绣的那片歪歪扭扭的荷叶:“这是我学的第一件作品,而这是沈老师绣的...”镜头切换,两片荷叶在特写下天壤之别。
弹幕瞬间爆炸:
【手残党哭了,这才是真功夫】
【机器绣的永远没有这种灵气】
【求绣庄地址!想去学!】
深夜收工后,江凛发来视频通话。屏幕里的他西装革履,背景是会议室,“听说顾老师今天带货能力惊人?”
顾砚笙耳尖发红:“沈绣庄接了二十多个定制订单...”
江凛突然凑近屏幕:“手怎么了?”顾砚笙慌忙藏起贴满创可贴的手指:“没事...对了,姑苏博物馆想合作非遗音乐会...”
窗外雨声渐密,他没看见江凛嘴角的笑意,更不知道对方己经让周宁联系了苏绣协会谈赞助事宜。
——
海拔三千七百米的西海热贡,阳光灼烈得刺眼。
顾砚笙抱着氧气瓶下车时,一群穿着绛红色僧袍的小喇嘛正追着摄制组的无人机嬉闹。
“这是吾屯下寺的扎西师傅。”向导引荐的画师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唯有握笔的姿势优雅如拈花。
他带众人进入画室时,满墙唐卡的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描绘着绿度母、文殊菩萨等佛教形象。
“唐卡的颜料都是宝石磨的。”扎西指着桌上的小碟,“孔雀石、朱砂、金箔...一幅画要画三年。”他展示的《千手观音》细节惊人,每只手掌心的眼睛都栩栩如生。
顾砚笙注意到角落里一个闷头调颜料的小喇嘛:“那是...”
“桑吉,十三岁。”扎西叹气。
“现在年轻人都不愿学这个了。”正说着,桑吉偷偷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屏幕上绚烂的特效与他手边黯淡的天然颜料形成讽刺对比。
拍摄间隙,顾砚笙蹲在桑吉旁边:“喜欢这个?”小喇嘛慌张藏起手机,却见这个顾砚笙掏出手机:“教我打游戏,我教你弹琵琶?”
夜幕降临时,寺院空地上燃起篝火。顾砚笙抱着琵琶弹奏《十面埋伏》,小喇嘛们围着他又跳又笑。
桑吉突然跑回屋,捧来一幅巴掌大的迷你唐卡,歪歪扭扭的琵琶天女,却用金粉仔细描了弦。
“送...送给你。”桑吉结结巴巴的汉语让顾砚笙眼眶发热。
他摘下腕间录制途中购买的星月菩提手串戴在孩子手上:“等你能画整幅唐卡时,我带你去看大海。”
第二天正式拍摄,顾砚笙提出要尝试画唐卡。
当画笔蘸取由珊瑚和黄金调制的红色时,扎西突然按住他的手:“先冥想。”闭眼的十分钟里,风声、经幡声、远处的诵经声交织,顾砚笙忽然明白。
唐卡不是艺术品,是修行。
首播那天,镜头记录下顾砚笙盘坐在画架前六小时,只为完成菩萨衣袍的一小片褶皱。
观看人数创新高时,他突然对着镜头说:“今天所有打赏将捐给吾屯唐卡学校。”弹幕静默一瞬,随即被礼物特效淹没。
深夜,江凛的电话如期而至:“高原反应怎么样?”顾砚笙裹着被子吸氧:“还好...凛哥,我想在基金会下设立非遗奖学金。”电话那头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己经让法务起草文件了。”
挂断前,顾砚笙突然问:“你怎么从不问我为什么改变主意?”江凛的低笑声传来:“你弹《霸王卸甲》和《春江花月夜》时,用的本来就是同一把琵琶。”
是啊,他的畏缩,生怕再次经历网暴的恐惧,在这些传承面前真的不算什么。
——
在粤西大山深处的雨林蒸腾着热气时,顾砚笙跟着最后一位铜鼓铸造传人韦大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隐藏在溶洞中的作坊。
洞口垂下的藤蔓间,隐约可见锈迹斑斑的铜片。
“现在没人要铜鼓啦。”韦师傅踢开挡路的枯枝,“旅游区卖的都是机器压的。”
溶洞里,残缺的陶范堆在角落,唯一完好的鼓面上,青蛙浮雕的鳞片清晰可见。
“壮族人相信鼓声能通神。”韦师傅粗糙的手掌抚过鼓面,“以前每个寨子都有鼓,丰收、祭祀、打仗...”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儿子去城市打工了。”
拍摄组架设灯光时,顾砚笙发现洞壁上刻满奇怪的符号。“这是铸鼓的配方。”韦师傅掏出自酿的米酒。
“祖宗留下的,看不懂了吧?”酒过三巡,老人突然敲响身旁的铜鼓,苍凉的音波震得洞顶水珠簌簌落下。
顾砚笙下意识摸出琵琶,即兴一段《高山流水》。古老铜鼓与琵琶的对话中,摄影师悄悄红了眼眶。
次日拍摄铸造过程。当韦师傅将熔化的铜水倒入陶范时,顾砚笙突然脱掉外套上前:“让我试试。”高温炙烤下,他咬着牙和老人一起抬起坩埚,汗水滴在铜水上发出“滋滋”声。
首播镜头记录下这一刻,#顾砚笙举铁#意外登上热搜。
晚上,寨老在晒谷场举办篝火晚会。酒酣耳热时,顾砚笙突然站上鼓台:“我想订制一百面铜鼓。”全场寂静中,他举起手机,“刚联系了音乐学院,他们需要真正的民族乐器教学。”
回程的车上,制片人翻看暴涨的预约数据:“顾老师,您知道这要多少钱吗?”顾砚笙望着窗外掠过的梯田:“凛...江总说可以从我的演出费里扣。”
话音刚落,手机响起特别提示音,江凛发来一张照片,是基金会与文旅局签约仪式的新闻截图。
那天深夜,顾砚笙在日记本上写道:“铜鼓声不该消失在博物馆里。就像琵琶,活着的声音才有灵魂。”
——
顾砚笙站在陕西华县的老戏台前,仰头望着褪色的“灯影千古”匾额。
台上正在表演《三打白骨精》,老艺人薛青山一人分饰多角,苍劲的唱腔中,皮影孙悟空的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
“皮影要牛皮做的才灵。”表演结束后,薛师傅带他们参观作坊。
浸泡在药水里的牛皮透着琥珀色,刻刀下的花纹细如发丝。老人演示时,刀尖突然一滑,鲜血染红了半成品的赵云盔甲。
顾砚笙急忙帮他包扎:“您慢点...”薛师傅却笑:“眼睛不行啦。”他指着墙上泛黄的电影海报,“那个导演说要拍皮影动画,等了十年...”
当晚,顾砚笙在客栈反复翻看薛师傅送的皮影图册。
凌晨三点,他突然给江凛发视频:“我记得极擎有动画事业部?”屏幕那头的江凛挑眉:“所以?”顾砚笙把镜头对准图册:“如果把这些做成AR游戏...”
一周后的告别演出上,薛师傅正在台后调试影人,突然听到观众席的惊呼。
掀开幕布一看,整个戏台被全息投影包围,传统皮影与数字技术融合。
白骨精化作漫天光点消散时,台下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演出结束,顾砚笙捧着极擎科技的合约书找到薛师傅:“这是分成协议,以后每下载一次游戏,您都能收到...”话未说完,老人突然抱住他,颤抖的肩膀让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
返程飞机上,顾砚笙翻看这一个月来的素材,苏绣的银针、唐卡的金粉、铜鼓的火焰、皮影的刀光...他在备忘录写下:“下个月音乐会,我想加入所有这些元素。”窗外云海翻腾,就像他胸腔里涌动的情感。
刚开机,江凛的短信率先跳出:“己联系国家大剧院,非遗专场音乐会定在下月十号。”
顾砚笙笑着扣住安全带。三个月的旅程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那面铜鼓,看似沉默,只要轻轻一敲,就能唤醒千山万壑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