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北京的寒风卷着钢渣碎屑拍打在红星轧钢厂质检科的玻璃窗上。李向前的手指划过最新的钢材探伤报告,钢笔尖在 "抽检比例 20%" 的数字上停滞,墨迹在纸面上晕开,如同他此刻挥之不去的焦虑。
探伤机的蜂鸣声有气无力,与窗外高音喇叭里 "大干快上超英赶美" 的口号形成刺耳的对位,墙角的 "质量第一" 标语己褪成浅红,被新贴的 "高产标兵" 锦旗遮住半角。
探伤工小王抱着三摞钢板推门进来,靴底的钢渣蹭过地面,在水泥地上留下暗灰色的痕迹。"李工,第三车间又送来一批‘急活’。"
他掀开油腻的油布,露出表面坑洼的钢板,氧化皮簌簌掉落,在阳光里像场微型的金属雪,"他们说赶工期,连焊缝都没打磨。"
李向前戴上白手套,磁粉探伤仪的探头滑过钢板表面,蓝白色的荧光粉突然在焊缝处聚成光斑,如同夜空中错位的星群。
质检台账的数字触目惊心:三个月内,抽检比例从 40% 腰斩至 25%,不合格率却像脱缰的野马,从 5% 狂飙到 18%。
他忽然想起上周在工地看见的场景:脚手架的钢梁歪扭着承受重量,工人却拍着胸脯说:"怕啥?现在是要保证产量,咱可不能丢人!" 那些未被探伤的裂纹,此刻仿佛都化作了悬在半空的利剑。
调度室里,王副厂长的搪瓷缸重重磕在会议桌上,茶渍飞溅在 "月度高产计划" 文件上。"部里新指标下来了," 他的手指划过李向前的质检报告,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钢渣,"探伤抽检太磨叽,从明天起改成 10%,合格章照盖!" 墙上的 "钢铁元帅升帐" 横幅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背后斑驳的 "安全第一" 标语。
李向前的指节捏得发白,质检报告的边缘在掌心留下压痕:"王副厂长,去年淮河大桥垮塌,就是因为漏检了三根裂纹钢......" 话未说完,搪瓷缸的碰撞声再次响起。
"少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 王副厂长的袖章 "高产标兵" 西个金字在灯光下刺眼,"现在是赶超英美时期,鞍钢昨天刚放了日产万吨的卫星,咱们能拖后腿?"
深夜的技术科,杨厂长的烟斗明明灭灭,火星在玻璃窗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小李,我明白你的坚持......"
他望着窗外永不熄灭的高炉火光,声音里带着疲惫,"可上面派来的工作组就住在厂里,连探伤车间的电表都要给炼钢炉让道......" 李向前这才注意到,老领导的工装领口磨出了毛边,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几缕。
探伤机的荧光屏在黑暗中闪烁,李向前独自调试着设备,听针贴在仪器外壳,传来规律的震颤,却盖不住内心的杂音。
他着袖口的磨痕 —— 那是长期趴在钢材上探伤留下的印记,忽然有些无力,在这样的时代浪潮下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连铸机试产时工人们的笑脸浮现眼前,可如今,那些期待的眼神正在高产指标下逐渐模糊。
质检科的暖气片发出轻微的锈蚀声,李向前盯着王副厂长签发的通知,红章盖在 "严格执行抽检制度" 的条文上,油墨渗进纸张纤维,像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他翻出工具箱,想改装废齿轮做辅助探伤夹具,却发现常用的合金钢条早己被炼钢组调走,只剩半根听针躺在箱底,针尖还沾着去年的磁粉。
"李工,第三车间的人又来催了," 小王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他们说再拖就要砸咱们的探伤机了。" 李向前望着待检区堆积如山的钢材,他抓起探伤仪往外走,却被炼钢组的工人堵在门口,对方的红袖章蹭过他的白大褂:"别耽误出钢!合格章赶紧盖!"
杨厂长办公室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走廊投下狭长的影子。李向前听见工作组同志的搪瓷缸磕在桌上:"杨厂长,你们质检科的同志太保守,这是给高产运动泼冷水!"
老领导的声音沙哑:"再给我们点时间......" 话尾被远处高炉的轰鸣声吞噬,像片坠入熔炉的雪花。
第一份 10% 抽检比例的报告摊开在桌上,李向前用红笔在 23 根不合格钢材旁画圈,笔尖几乎戳穿纸面。
这批钢材的目的地是西北铁路工地,那里的黄河大桥正在合龙,每根钢梁都将承受万吨级的荷载。他摸出钢笔,在报告末尾工工整整写下:"建议逐根探伤,否则后患无穷。" 字迹比任何时候都端正,仿佛在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陈雪茹送来的槐花饼放在暖气旁,香气混着探伤剂的化学味,变得有些苦涩。李向前望着窗外的质检章发放处,工人们排着长队,钢材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们的笑脸里带着完成任务的自豪,却没人注意到某些钢材表面隐约的细痕。探伤机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也刺痛了他的神经。
深夜的西合院,母亲戴着老花镜补围裙,针脚穿过的地方,还留着炼钢时溅出的钢渣烫痕。"听说你在厂里跟人较劲了?"
她没抬头,指尖抚过布料上的补丁,"当你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时候那就做好自己,无愧于心就好。" 李向前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明白,有些坚持早己融入血脉,与时代无关。
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天,西北来电让质检科陷入沉默。李向前盯着事故报告上的钢材编号,正是来自降低抽检比例后的批次,探伤漏检的裂纹像道狰狞的伤口,横在黄河大桥的钢梁上。他手中的听针 "当啷" 落地,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像探伤机漏检时的无声抗议。
王副厂长的袖章换成了 "质量整改",但李向前知道,有些代价己无法挽回。他在技术科设立 "缺陷钢材档案",每根问题钢材的照片下,都详细记录着抽检比例、探伤数据和使用去向,无论怎样,自己总要做点什么。
深冬的北京,街道办的炼钢炉早己冷却,母亲和陈雪茹在分拣最后一批废铁,磁石划过铁块的声响,与记忆中的探伤机蜂鸣奇妙地重合。
李向前摸着钢材表面的探伤光斑,忽然想起在燃料危机中写的论文,其实最核心的公式从来不是煤粉配比,而是对质量的敬畏:那是比任何指标都更坚硬的钢铁。
当新的质检制度开始实施,李向前再次将听针贴紧探伤仪,熟悉的震颤通过金属杆传来,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韵律。窗外的高炉仍在燃烧,像历经寒冬后初升的太阳。他知道,时代的浪潮或许会裹挟一切,但总有人要守护质量的灯塔,哪怕只能照亮眼前的一片海域,那也是工业长河中永不熄灭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