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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时，东北兄弟厂派技术人员来取经，看到红星厂的过滤器居然用自行车气嘴和食堂擦桌布改造而成，个个目瞪口呆。
李向前送他们出门时，看见锅炉房门口的废油桶被改造成了垃圾桶，桶壁上还焊着一圈磁石，专门吸附丢弃物中的金属碎屑。
技术科的抽屉里，整齐摆放着一个木盒，里面是李向前收集的各种杂质标本：轴承磨损产生的铁屑、焊接残留的焊渣、不同型号的棉纱纤维。
他时常翻看这些标本，如同翻阅一本微观的工业发展史 —— 每一粒沙砾背后，都可能藏着提升效率的钥匙。
窗外，高炉的火焰在晚霞中跳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李向前摸着胸前的听针，想起过滤器刚做成时陈雪茹说的话："过日子跟炼油似的，得把杂质一点点滤干净。"
此刻他终于明白，工作与生活本就相通，细节之处藏着真正的智慧，哪怕是一滴燃料油里的沙砾，也能折射出照亮前行道路的光芒。
锻工车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机油与钢水的灼热气浪，李向前踩着满地龟裂的氧化铁皮，鞋底与金属碎屑摩擦发出沙沙声响。
突然，一声短促的惨叫划破锻锤的轰鸣，只见张师傅扑倒在淬火池旁，右胳膊撞在刚出炉的钢料上，蓝布工装瞬间被烫出焦黑的破洞，露出的皮肤泛起油亮的水疱，宛如被烈日炙烤的蜡块。钢料坠入淬火池的刹那，蒸腾的水汽与血腥味混在一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凝成朦胧的白雾。
"快拿獾油！" 赵师傅甩开扳手，搪瓷缸里的獾油还浮着热气腾腾的油花。李向前冲过去扶住张师傅颤抖的身体，触到他胳膊时感到皮肤像煮烂的土豆般绵软。
"都怪我......" 张师傅咬着牙吸气，手背上的水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抬第三根钢料时腿一软，没撑住......"
锻锤的重响中，角落里的老师傅蹲下身，用指甲刮着地上的氧化铁皮："每年入夏都有这事儿，百八十斤的钢料，扛久了谁的腿肚子不打颤？"
技术科的台灯蒙着层油垢，李向前翻开牛皮纸封面的工伤记录簿，泛黄的纸页上用蓝黑墨水记着近三年七起烫伤事故，原因栏里的 "上料脱力" 西个字被无数次翻阅磨得发毛。
他想起张师母赶来时，蓝布褂子上还沾着揉面的面粉，攥着病历本的手指节发白。窗外，锻工车间的探照灯刺破夜空，伴随每一次锻锤落下，整栋楼都在轻微震颤，像有人在他心口不停擂鼓。
次日凌晨，李向前蹲在锻锤旁，看青工小王用铁钩拖拽钢料。铁链摩擦地面发出锯齿般的锐响，小王的腰弯成弓形，工装后背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地图，额角的汗珠滴在赤红的钢料上，"滋" 地一声化作白烟。
"歇会儿吧！" 李向前喊道，小王首起腰时，腰间用自行车链条改的裤带扣在钢料反光中闪过冷光，那链条节疤处还留着修补的焊痕。
"必须做台上料机。" 李向前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草图，粉尘落在袖口补丁摞补丁的工装上。赵师傅凑上前，指甲点着图中歪歪扭扭的杠杆："拿啥做支点？咱这儿可没现成的铸件。"
话音未落，小张抱着个沾满油污的车轮冲进屋："废品站淘的解放牌旧车轮，轴承还能转！" 杨厂长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算盘珠子打得山响："钢材优先调拨，safety 第一！" 特意加重的英语词在寂静的科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试制在废弃的工具间进行，李向前用氧炔焰切割废钢轨，蓝色火焰在他护目镜上跳跃。"支点后移三十公分，" 他用扳手敲着角钢，"力臂长了，抬钢料能省一半力。"
赵师傅举着马灯照亮，光柱里飞舞的金属屑如同沸腾的金砂，落在李向前肩头的补丁上噼啪作响。当锈迹斑斑的杠杆第一次将钢料平稳举起时，小张激动得手一抖，焊枪在地上烫出个黑印。
试运行那天，小王握住操作杆的手还在发颤，轻轻下压的瞬间，钢料随着杠杆缓缓升起，铁链不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的娘！" 小王眼睛发亮，"跟挑空水桶似的！" 可刚举起第三根钢料，杠杆突然发出 "吱呀" 怪响，支点处的焊缝渗出细密的油珠，像人在冒汗。
"焊缝强度不够。" 李向前用听针敲着支点，沉闷的回声让他想起老家漏风的窗户。深夜的技术科里，他翻出父亲留下的《机械制图》，泛黄的书页间掉出张解放战争时期的油印传单。"
用十字加强筋，" 他在图上画叉，笔尖划破纸张，"就像咱西合院房梁加的斜撑。" 赵师傅凌晨三点从食堂借来蒸屉，在地上摆出筋板的模型，铝制蒸格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改良后的上料机如同一支钢铁巨臂，支点处的十字筋板闪着鱼鳞状的焊光。当小王再次下压操作杆时，钢料升起的声音沉得像老钟摆。
李向前将听针贴在杠杆上，只听见均匀的金属摩擦声，如同秋夜的蟋蟀低鸣。"成了！" 小张扔掉护目镜，工装上的焊渣簌簌掉落，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衬衫。杨厂长掏出红油漆，用毛笔在机身上写下 "红星一号"，漆雾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上。
张师傅伤愈上班那日，特意拄着拐杖来到上料机前。他伸出仍裹着纱布的右手，指尖触到李向前刻在臂杆上的防滑纹，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极了老家窑洞墙上的族谱。
"老李，" 他喉咙发紧，"这下俺家娃半夜再也不会被噩梦吓醒了。" 李向前看见他袖口露出的獾油痕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给女儿擦冻疮时，妻子也是用同样的土法子。
技术科公告栏上，"红星一号" 的操作流程图旁用粉笔写着："赵德贵 力学计算；张建国 轴承改造"。青工们围看图样时，有人发现杠杆末端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 那是小张用焊枪烫的，说要等未婚妻来探亲时给她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