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独立于御花园的幽深角落,身形宛若寒冬里一株孤峭的苍松,看似岿然不动,双眸却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凝滞在眼前那具残破的帝王躯壳上。
昔日睥睨九霄的君王威仪早己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的凄凉——那张曾如神工雕琢的面庞,此刻布满交错的血痕,仿佛被利爪撕扯的锦缎,狰狞的裂口里渗出暗红血珠,蜿蜒成无数条细小的血河,浸透明黄龙纹的衣襟。
金线绣就的十二章纹在血泊中扭曲,宛如被揉碎的晚霞,又似地狱里绽放的彼岸花。
他散乱的鬓发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枯苇,粘着血泥贴在青紫的面颊上,每逢拳脚加身便如风中残叶般簌簌颤动。
那些曾经令六宫粉黛失色的棱角,此刻在拳脚交加下扭曲成诡异的弧度,每声从喉间挤出的呜咽都带着锈铁摩擦般的嘶哑,像是从破碎的陶埙里逸出的悲鸣。
当朱漆描金的龙靴踹向膝弯时,他踉跄着跪倒在地,溅起的血珠在汉白玉砖上绽开点点寒梅。
残破的冠冕滚落尘埃,发簪折断处垂下的青丝与血污纠缠,恍若被战火焚毁的旌旗残片。
远处飘来的梨花香与血腥气交织,在暮春的暖风里酿成令人窒息的苦酒,浸透了这座曾经金碧辉煌的牢笼。
如懿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道自宫闱风云里铸就的冰封心墙,却在目睹那人蜷缩如困兽的刹那,轰然崩塌成春汛的江河。
纵使耳边回荡着谋害皇嗣的诛心之论,可记忆深处总角宴上的并肩赏月、养心殿夜半的呢喃私语,此刻却如开闸的洪流般汹涌而至——那些年桃花笺上未干的墨香,那些年御舟中交叠的衣袂,此刻皆化作倒悬的冰棱,一根根扎进她颤动的瞳孔。
朝阳透过斑驳的宫墙,将往昔的缱绻时光筛成细碎的金箔,又化作淬毒的银针,随着心跳的节奏在血脉里游走。
她望着那个被按跪在青砖上的身影,龙纹暗绣的衣摆沾满尘土,恍然惊觉那些曾令她甘之如饴的耳鬓厮磨,竟都成了命运书写的荒诞判词。
每道伤痕都在控诉,每声呻吟都在叩问,将那些被深宫岁月腌渍的真心,腌制成浸血的陈年旧事,在暮春的晚风里泛起苦涩的涟漪。
如懿闭目凝神片刻,待胸腔中翻涌的怒潮渐渐平息,方将脊背挺得笔首。
她广袖下十指攥得发白,却将声线淬成寒冰,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劈开喧嚣:“够——了!”
这声断喝带着赫赫气势,如雷霆炸响,硬生生地冲破了御花园里弥漫的混沌。
正在撕扯渣渣龙衣袍的簪钗骤然凝滞,飞溅的唾沫星子悬在半空,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那些被复仇烈焰灼烧的妃嫔们瞳孔震颤,涂着丹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不得不松开染血的锦缎袍角。
宫人们如潮水般向后退去,朱红织金缎鞋踩过零落的花瓣,发出簌簌哀鸣。
十余道目光却如淬毒的银针扎在渣渣龙身上,有嫔妃用帕子掩住抽泣,指尖绞着帕子恨声道:“娘娘慈悲,可这畜生……”
话音未落,触到如懿刀锋般的眼神,终究将后半截咒骂咽了回去。
渣渣龙蜷缩在汉白玉栏杆旁,玉带早不知去向,龙袍下摆被撕成流苏状。
他恍惚抬眼,正对上如懿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那目光似冬日檐角的冰棱,既封存着彻骨寒意,又倒映着天地不仁的悲悯。
西下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不知是谁的护甲刮过青砖,划出刺耳的锐响。
如懿的绣鞋碾过满地枯叶,青石板上响起细碎的呜咽。
每一步都似有千钧重,首压得她胸腔发闷,连呼吸都带出淡淡的血腥气。
待到渣渣龙跟前,她望着这个曾经枕边人蜷缩如败叶的模样,眼底翻涌的浪潮几乎要冲破端庄的堤坝。
晨光在汉白玉栏杆上染了层薄霜,恰似她此刻的心境。
怒火如九霄惊雷在血脉里奔突,偏生又裹着寒潭般的失望,更有一丝怜悯如春水渗入冰层——这般复杂的情愫绞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渣渣龙,”她开口时惊觉自己声线发颤,忙将护甲掐进掌心,“去我且问你,你是不是用了神龙摆尾来谋害玉妃腹中的皇嗣?”
尾音在空荡荡的御花园里盘旋,惊起梁间栖息的寒鸦。
渣渣龙发间沾着枯草,龙纹袍角被血洇成暗紫色。
如懿俯身之际,鬓边步摇垂下的东珠,倒映进他涣散的瞳孔之中,刹那间,他似被拉回到当年杏花微雨时节,那个意气风发、策马过长街的少年郎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
而此刻,她只能盯着对方眼睫上凝结的血珠,等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真相。
渣渣龙艰难地仰起头颅,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宛如盘踞的蚯蚓,在苍白皮肤下突突跳动。
晨风掠过他僵首的脖颈,却吹不散梗在喉间的苦涩。
那抹牵强的笑容像寒霜打蔫的残菊,花瓣蜷曲着三重寒意——是稚子攥着融化的糖人时的怔忡,是离群孤雁望着天际线消逝时的凄惶,更是智者看透红尘幻象后欲言又止的冷笑。
“罢了……”
沙哑的声线裹着晨露的湿气,从干裂的唇间艰涩溢出。
每个字都似带着倒刺,在寂静大殿撞出清冷回响,“既认定是朕所为,何必再听辩白?”
他忽然低笑起来,胸腔震动惊起梁间积尘。
那笑声里浸着自嘲的苦酒,混着看透世情的苍凉,最终化作檐角风铃在晨风中的轻颤。
哀莫大于心死!
寒意自骨髓深处漫出,渣渣龙踉跄扶住白玉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心头陡然袭来的痛楚,恰似千年玄冰铸就的利锥,径首刺入灵台深处;又仿若毒蛇蜿蜒盘踞于胸腔之内,吐着猩红信子,将那滚烫的热血,一寸寸地凝作寒霜。
曾以为与如懿的情意是紫禁城墙上盘桓的凌霄花,纵使风雨摧折,根须仍紧紧相缠;是御花园里并蒂而生的西府海棠,不必春风传语,自能听懂花叶间缱绻的私语。
那些年彼此眼波流转处,分明是古琴遇知音的震颤,是星子映明月的清辉,是鲛人泪落沧海时泛起的涟漪,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这默契竟会化作断弦的焦尾琴,在寂寂深宫里发出最后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