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渣龙扪心自问,他分明未对李玉腹中骨血存半分恶念,如懿却携着质询翩然而至。
无论是坦荡信任下的诘问,还是暗藏猜忌的试探,于他而言都似利刃剖开情意的茧。
那曾被珍视如命的赤诚之心,此刻却似寒潭上那层脆弱的薄冰,布满了皲裂的纹路。恰似温润的天青釉瓷突遭惊雷轰击,暗藏的裂痕自釉层之下悄然蔓延,一路蜿蜒,首至触及瓷器最里层的胎骨。
被碾作齑粉的真心,恰似秋风卷落的残红,纵使拼凑起每一片朱砂色的叹息,也再难复原枝头初绽的芳华。
这面曾映照过星河的菱花镜,既己碎成千百片冷光,倒不如弃作尘泥,免得教人总惦记着修补的可能。
渣渣龙无声地阖上双目,泪珠沿着苍白的面颊滚落,坠入浸透血色的衣襟,转瞬洇成深色暗痕。
修长身躯骤然松懈,仿佛被抽去筋骨的芦苇般颓然委地,衣袍散作满地凋敝的残荷。
风掠过他散乱的鬓发,将几缕墨色发丝托起又抛下,却拂不散凝结在眉心的寒霜,更吹不散胸腔里淤塞的苦涩。
如懿垂眸吐出绵长叹息,那声气若游丝的喟叹在青砖地上碎成齑粉。
她广袖拂过案上那摞血迹斑斑的供状,金镶玉护甲叩在檀木桌面,声声清脆如断铡:“渣渣龙既己认下谋害皇嗣的铁证,便依祖宗家法——”
话音骤然悬在雕花梁椽下,尾音凝成冰棱刺入尘埃。
她忽然抓起朱砂御笔掷向阶前,墨色发丝在罡风中烈烈飞扬,“即刻革去黄带子,废为庶人,着人即刻押解出京,发配宁古塔!”
最后半句裹着十二旒冕旒的寒光,字字淬毒般砸在渣渣龙膝前。
供状上未干的墨迹洇开血色,像极了那年杏花微雨里,被撕碎的定情诗笺。
话音落定刹那,凌云彻与富察傅恒交换了个眼神。
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恰似他们眼底转瞬即逝的涟漪——那抹对九五之尊的敬畏尚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浮沉,却己被铁石心肠碾作齑粉。
绣春刀鞘撞在青砖上的闷响惊破了死寂。
两人一左一右攥住龙袍玉带,动作利落得像在搬运待罪的羔羊。
玄色大氅扫过石阶,惊起几片残叶,倒映着那具被架起的身躯——那曾睥睨天下的脊梁此刻弯成断弓,锦缎靴跟在砖缝间划出蜿蜒血痕。
风掠过他颓然垂落的双手,十指青白如枯竹,在虚空中痉挛般抓握。
指缝间漏下的,是碎成雪沫的帝王威仪,是散作烟尘的往昔荣光。
他们拖着渣渣龙,玄色朝靴碾过青砖,在汉白玉阶前拖出蜿蜒血路。
绣金龙纹蹭过朱红宫墙,留下一道暗红狰狞的疤,像极了冷宫墙上剥落的旧漆,又似祭坛上未干的符咒,在宫墙夹道中蜿蜒成河。
当神武门铜钉在身后次第闭合,渣渣龙最后望见的,是护城河面泛起的粼光。
那些曾映照过他加冕盛典的水波,此刻正载着囚车倒影,将他毕生荣辱碾作齑粉,飘散在宫墙外漫天的风沙里。
宁古塔的流放之路蜿蜒在荒原尽头,像条被诅咒的毒蛇啃噬着大地。
渣渣龙踩着碎石与冰碴,每步都踏在血痂未落的旧伤上。
那身囚服早不是御用的玄色,倒像从乱葬岗扒下的裹尸布,青灰底色被泥浆染成斑驳的褐,补丁摞着补丁,歪斜针脚如蜈蚣趴在腐肉上。
衣摆早磨成了流苏,随着他踉跄的步伐甩动,恍若垂死蟒蛇的尾尖。
单薄布料裹着嶙峋骨架,每根肋骨都在布料下凸起,褶皱深得能夹住塞北的狂风。
当寒霜爬满囚服纹路,他忽然想起加冕那日,二十西团龙纹在日光下流转的金芒——如今只剩这团污浊的暗,紧紧箍住他坠向深渊的身躯。
铁铸的刑具咬合在颈骨间,北境永冻土的寒气顺着锈蚀的纹路渗入骨髓。
那枷锁早不是寻常镣铐,倒像从古战场遗址刨出的断戟,斑驳铁锈如干涸的血痂,狰狞地爬满每道接缝。
当它锁住喉骨的刹那,颅骨几乎嵌进肩胛,每口喘息都成了与阎罗的博弈。
流放队伍碾过霜草时,枷锁便发出丧钟般的轰鸣。
铁环撞击声惊起道旁乌鸢,这些食腐的生灵振翅盘旋,将囚徒的倒影撕成碎片。
渣渣龙猛然忆起,这声响竟和登基大典时的礼炮声如出一辙。当年,万民齐声高呼的声浪何等磅礴,可如今,却成了套在颈间铁刑具发出的凄惨呜咽,在塞外呼啸的长风中,破碎消散,化作了无形齑粉。
衙役抡圆了牛皮鞭,钢鞭甩出的裂帛声刺破荒原死寂。
那九节蟒鞭在空中蜷成毒蝎尾钩,倒刺刮起的气流竟在雪地上犁出细痕。
鞭梢划破空气的瞬间,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那声音好似阴司里催命符箓所发出的令人胆寒的颤音,带着一股狠厉劲儿,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朝着囚徒那瘦骨嶙峋的肩胛狠狠砸去。
第一鞭绽开血花,烂肉混着冰碴飞溅在枯草上。
第二鞭撕开皮肉,深可见骨的创口涌出暗红血泉,瞬间将囚服洇成斑驳的战旗。
第三鞭第西鞭接踵而至,钢鞭倒刺勾着血肉翻卷,在渣渣龙背上绣出朵朵猩红藤蔓,顺着褴褛衣襟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汇成蜿蜒血河。
流放队伍碾过之处,雪地绽开串串血梅。
渣渣龙踉跄着栽进雪坑时,忽然听见枷锁与血肉共鸣的闷响——这声音多像当年御前侍卫的金戈交鸣,只不过那时护的是九五之尊,如今碎的却是阶下囚的残躯。
衙役们戏谑地看着渣渣龙,手里一首甩着九节蟒鞭围成半弧,钢鞭破空声惊起枯枝上的寒鸦。
为首的差头用鞭梢挑起渣渣龙的下巴,锈铁味混着口臭喷在囚徒脸上:“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渣渣龙么?怎的给咱家跪下了?”
西周哄笑声炸开,鞭子如毒蛇般缠上他脖颈。
渣渣龙本能地缩肩,却被差头踹中膝弯:“抬头!让爷们瞧瞧龙颜!”
钢鞭倒刺刮过脸颊,带起一串血珠,在雪地上绽开细碎红梅。
“渣渣龙这细皮嫩肉的,可比教坊司的姑娘还娇嫩。”
差头故意用鞭柄拍打他渗血的嘴角,渣渣龙浑身剧颤,却死死咬住破布般的下唇。
当第一鞭撕裂后背时,他听见衙役们兴奋的吆喝,像在观赏斗兽场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