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无止尽,鞭雨倾盆而下,渣渣龙蜷成煮熟的虾米。
枷锁与血肉共鸣的闷响中,他恍惚看见衙役们扭曲的面容——那些眼睛像极了冷宫井底的水鬼,泛着幽绿寒光。
有差役突然揪住他发髻,将烧红的烙铁按在肩头:“渣渣龙可闻着肉香了?”
皮肉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渣渣龙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
衙役们却笑得更欢,钢鞭如雨点砸向他护住头颅的臂膀。
当血水浸透枷锁,他听见差头用鞭子戳着他胸口道:“渣渣龙且留着这口气,宁古塔的冰窟窿,还等着给您老当龙床呢。”
钢鞭总是在毫无征兆时落下。
有时是差头酒瘾犯了,有时是衙役赌输了铜钱,更多时候只是看着渣渣龙佝偻的背影发笑。
最新鲜的伤口叠着旧疤,囚服从暗褐洇成酱紫,在北风里结出冰碴,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碎瓷片。
“渣渣龙走稳些!”差头突然拽住铁枷,将渣渣龙拖得踉跄跪地。
沾着雪泥的靴底碾上他手背,“您这龙爪可金贵,怎配碰咱泥腿子走的路?”
衙役们爆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钢鞭甩出个漂亮的鞭花,抽在他耳畔三寸。
渣渣龙浑身绷成满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后背新痂又绽,血水顺着腰窝流进裤管,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红痕。
他数着枷锁上的铁环,听见差头用鞭柄挑开他衣襟:“渣渣龙这身板,倒比教坊司头牌还白净。”
冰天雪地里突然腾起焦糊味,有衙役将烧红的炭块按在他小腿。
皮肉滋滋作响间,渣渣龙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非人的呜咽。
他盯着靴尖的血珠,忽然想起御花园的锦鲤——那年他执弓射落池中红鲤,鱼尾在青砖上蹦跳的模样,竟与自己此刻如出一辙。
一日又一日。
骄阳如熔金般悬在天际,将大地炙烤成一块发烫的铁板。
穹顶是凝固的靛青釉色,不见半缕云絮游丝,倒似上古神祇失手打翻的蓝焰琉璃盏,把灼目金光倾盆泼下。
脚下黄沙如暗金潮汐翻涌不息,每一步踏落皆扬起星屑般的微光。
裹挟砂砾的烈风首灌喉间,粗粝的颗粒在齿间摩擦作响,仿佛将整片撒哈拉的狂暴沙暴尽数吞入胸腔,灼烧着每一寸呼吸。
渣渣龙舔舐着龟裂的唇瓣,咸腥的血珠自皲裂处渗出,在焦土上蜿蜒出赭红的溪流。
喉管像被塞进烧红的铁链,每声吞咽都激起灼痛的回响,仿佛五脏六腑正被架在文火上反复炙烤。
双腿早己不是血肉之躯,倒像是灌了千钧重的铅汞,又似被无形枷锁锁住脚踝,每寸挪移都要与地心引力做殊死搏斗,恍若背负着整个沙漠的重量在跋涉。
苍穹与大地震颤的刹那,一缕歌声裂空而来。那声浪似自九重天外倾泻,裹挟着星河旋涡的磅礴;转瞬又化作神祇在耳畔的絮语,将亘古的温柔细细研磨成光尘。
它像地脉深处熔岩在经脉中奔涌,带着玄武岩般的沉雄;又似林间每片新叶都在翕动歌喉,抖落沾着晨露的星砂。
这旋律在岩层褶皱里穿梭千年,刻满时光的纹路,最终漫过山海,将整个世界浸染成透明的琥珀,连尘埃都随着音波跳起圆舞曲。
“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烈日灼烧的荒原上,忽然炸开一道清越歌声。
这歌声似惊雷劈开混沌,裹挟着大漠孤烟的苍茫;又似清泉漫过龟裂的河床,将滚烫的沙粒浸得发亮。
它像远古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卷起千堆沙浪;又似天外飞来的青铜编钟,每个音节都在岩石上撞出星火。
这旋律是淬火的剑,劈开笼罩西野的死寂;是烧红的烙铁,在人们麻木的胸膛烙下滚烫的诗行。
当最后一个音符坠地,荒原竟腾起绿色的火苗——那是被歌声唤醒的种子,正在焦土下倔强地拱出嫩芽。
同时,歌声响起的刹那,整个荒漠忽然有了呼吸。
气流化作看不见的锦缎,裹着昆仑山巅的融雪,将清凉渗进渣渣龙龟裂的伤口。
路旁骆驼刺褪去锐利尖刺,柔化成绿绸织就的起伏波浪。
胡杨金叶打着旋儿翩然坠落,如仙人信手扬洒的碎玉簌簌飘散。
最奇的是赭红岩壁在声波里泛起细密纹路,似被无形琴弓拨动,千年前的战歌正从岩层深处隐隐震颤而出。
衙役们高举的皮鞭僵在半空,鞭梢凝结的沙粒簌簌坠落,在地面敲出细碎的青铜编钟声——这蛮荒之地,竟被一缕歌谣点化成盛大的剧场。
苍茫天地间,一缕清越之音骤然荡开,似利刃破开混沌,于大漠孤烟袅袅之处,硬生生划出一道皎洁月华,清辉倾洒,将周遭的浑浊与孤寂都映照得分明起来。
“同是天涯被囚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嗓音裹着天山雪水的凉意,又挟着葡萄美酒的醇烈,在滚烫的沙粒间蜿蜒成河。
当“同是天涯被囚人”的话语撞上岩壁,整片戈壁都成了回音壁,把每个音节都淬炼成星辰,坠落在渣渣龙干涸的眼窝里。
他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沙地上舒展,那些被烈日烙进骨髓的枷锁,正随着韵律一节节剥落,化作细碎的金箔飘向天际。
暮色染血的戈壁上,渣渣龙脖颈间的铁链忽然发出细碎震颤。
他原本混沌的瞳孔猛地收缩,瞬间凝成锐利焦点,恰似干涸枯井深处突然蹿起一簇火苗。
那声音似有生命般鲜活灵动,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意识里长久盘踞的阴翳狠狠撕开一道裂口。
顺着音波的来处望去,残阳将一道剪影烙进他视网膜:
那人身着靛青缎面补服,绣纹在暮色中流转着暗金光泽,腰间镂花银带束出武将特有的挺拔身姿。
红色马褂下摆绣着祥云浪涛,行动间似有千军万马暗涌。
玉顶戴稳稳压着鸦羽般浓黑的辫发,一缕发丝被风卷起,似灵动墨色龙须,轻拂过那如刀削斧凿般冷峻的面庞。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双丹凤眼,深褐瞳仁在宫灯映照下跃动着星火,仿若紫禁城头蛰伏的猎鹰,将万里山河尽收眼底寒芒。
足蹬青缎薄底快靴,踏过滚滚黄沙竟似踏着烽火狼烟,每步落下都带起金石铿锵之声,袍角翻飞间,倒似见着塞外扬起的旌旗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