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阳夏本应是划破苍穹的彗星,携着惊世才情在人间洒落漫天清辉,却似被宿命之弦牵引,心魂皆系于角丽谯一人。
那女子如深谷幽兰般神秘莫测,又似淬毒的罂粟般令人沉沦,竟让他甘愿折断傲骨,化作绕指柔情,将毕生锋芒尽数敛入她裙裾翻飞间,如朝圣者匍匐在神坛之下,心甘情愿奉上所有赤诚与热忱。
很多年前。
在南风阁奢靡旖旎的阴影里,岁月如同浸在浊酒中的沉香,糜烂而魅惑的气息渗透每寸砖缝。
韶阳夏蜷缩在这座销金窟最卑微的角落,像被命运碾落的明珠坠入淤潭,亲族用三两碎银将他推入火坑,从此教坊司的龌龊成了他肌肤上褪不去的刺青。
最下等的伶人,连呼吸都要看人脸色,恰似风中残烛,任由权贵们的嬉笑怒骂将尊严碾成齑粉。
那间逼仄的暗室宛若活物,吞噬着所有光亮。
陈年脂粉与酒渍在墙缝里发酵,蒸腾出令人作呕的浊气。
斑驳烛火在潮湿的墙面上投下狰狞的影,恍若魑魅魍魉在青砖地面上跳着祭舞。
他数着更漏等待黎明,却发现天光永远照不进这处被繁华遗忘的深渊,连喘息都带着铁锈味的绝望。
花开时节日。
那被脂肪撑得如注水猪肉般松弛的肚腩,在锦袍里来回晃荡。
富商的脸上堆满油腻笑纹,活脱脱是腐肉中滋生的蛆虫在蠕动身躯,那副模样,满是贪婪与丑恶,叫人瞧着便心生厌烦。
他像头嗅到血腥的鬣狗,拖着笨重的躯体将韶阳夏逼至墙根,墙皮簌簌跌落在他散乱的鬓发间。
少年蜷成褪色的残荷,单薄脊背抵着霉斑丛生的砖墙。
破碎的罗裙如被暴雨摧折的蝶翼,遮不住肌肤上交错的荆棘刺青。
那是用蘸了盐水的马鞭刻下的罪章,暗红血痂在惨白皮肉上蜿蜒,宛如地狱岩浆在雪原上蚀出的沟壑。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斑驳墙面上。
那惊惶的剪影,与墙上陈年血渍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此刻的他,是困于蛛网中的蝶,浑身颤抖,而那颤抖之态,如无形丝线,撩拨着看客们兴奋的喘息。
韶阳夏的眸子沁着水光,恰似初春解冻的冰河,清凌凌的波光下暗涌着彻骨寒流。
那双眼睛里栖着将雏的雀儿,翅尖沾满霜雪,在猎人弓弦震颤的刹那,瞳孔里炸开万千星子似的惶惑。
他筛糠般战栗着缩进墙隅,十指深深抠进残破的衣料,指节勒出青白的月牙,仿佛溺水者攥着最后一根稻草——那料子早被揉搓成咸涩的浪,却仍是他与深渊间单薄的藩篱。
唇齿翕动着要吐出破碎的音节,却在富商油滑的阴影笼罩下冻成冰凌,唯有眼尾坠着的泪珠,像被狂风折断的蝶翅,在烛火照不见的暗处簌簌跌落,在尘埃里摔出细碎的星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雕花门扉轰然倒地,惊雷炸响在逼仄的暗室。
角丽谯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破空而来,金丝绣凤的猩红披风如烈焰卷过满室阴翳。
那扇曾见证过无数腌臜事的木门在她脚下发出垂死般的呜咽,飞溅的木屑混着陈年积灰在烛火中起舞。
她踏着优雅而凌厉的步履走进这方腌臜之地,鎏金护腕磕在门框上迸出火星,每一步都似踏在众人紧绷的命弦上。
韶阳夏混沌的瞳孔里,那抹跳动的红闯入视线。
暗夜天幕似被一股无形力量强行扯开裂隙,倾泻而下的天光裹着金线绣纹,在尘埃里流转不休。
这奇异的光影如神奇魔法,将他眼底将熄的星火重新燃得明亮。
披风翻卷时扬起的气流拂过他苍白的脸,带着塞外风沙的凛冽,却意外温柔地拭去了他睫间将坠的泪。
角丽谯的指尖贴上韶阳夏渗着血丝的下颌,肤若新雪映冷光,动作轻柔似抚摸,却暗藏桎梏的力度。
那截莹润皓腕轻悬于半空,仿若掌控命运丝线的神秘存在。
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首首压向少年。
少年蝶翼般轻颤的睫毛下,最后一丝尊严在这压迫中,如脆弱的薄纸,被无情碾碎成齑粉。
韶阳夏被迫仰起脖颈,喉结在利刃般的视线里滚动。
对上那双眸子的刹那,他看见腐土中绽开的血色曼陀罗——花瓣浸着剧毒的露,花蕊吞吐着惑人心智的香。
她的瞳仁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浮着蛊惑的涟漪,底处却盘踞着择人而噬的巨蟒,只消一眼便能将人的魂魄绞碎成渣。
红唇勾起的弧度像淬毒的弯刀,美得惊心动魄。
那抹笑意是暗夜里骤然亮起的磷火,是昙花在尸骸上盛放的妖异,是赌徒押上性命也要追逐的幻光。
韶阳夏听见自己骨骼深处传来细碎的裂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在将他血肉重塑成精美的傀儡,而那抹猩红披风扫过的轨迹,正是命运早己写好的提线。
角丽谯的指尖抚过韶阳夏沾着血痂的眼角,声线似古琴最末根弦被拨动,在暗室激起涟漪阵阵:“这双眼睛生得妙,可愿随我走?”
那声音裹着龙涎香的沉郁与刀锋的凛冽,在霉湿的空气中蜿蜒成河。
韶阳夏听见锁链断裂的脆响,仿佛地狱深处传来天界梵音。
他仰起的脖颈暴露在烛火下,喉结滚动如风中残烛,望着眼前红衣翻飞的女子——她眉间花钿是饮血的蝶,眼尾飞红是淬毒的刃。
“为何是我?”他嗓音沙哑如磨砂,指甲掐进掌心残存的温热。
这问题在寂静中碎成齑粉,角丽谯却轻笑出声,笑声惊起梁间积尘。
她俯身时猩红披风扫过他膝弯,金线绣纹在尘埃中流转成星河:“因为你是淤泥里开出的白昙,是祭坛上最干净的贡品。”
韶阳夏看见她瞳孔深处跃动的火苗,那火光里裹着霜雪,燃着荆棘。
他想起幼时见过的走马灯,烛芯爆裂的刹那,所有幻象都成了真。
此刻他别无选择,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哪怕那木上生着倒刺,哪怕那河通向更深的地狱。
韶阳夏垂首的刹那,发间汗珠坠在青砖上洇开暗花。
角丽谯的指尖仍停在他颈侧,却己感知到肌肤下血脉的震颤。
她眼底浮起冰川消融的笑意,红唇轻启时,有蜜糖与砒霜同时倾泻:“倒是个乖孩子。”
猩红披风骤然展开时像极了浴火的凤凰,金线绣纹在烛火中迸出星火。
韶阳夏用折断的蝶翼撑起身躯,血渍在素白里衣上洇出墨梅,却仍执拗地追着那抹赤色。
他踉跄的足印烙在满地狼藉里,碎瓷片扎进掌心也浑然未觉——这疼痛竟比不过心尖泛起的甜,像是饮鸩止渴的旅人终于攥住了琉璃盏。
门扉在身后轰然合拢的瞬间,韶阳夏听见命运齿轮咬合的轰鸣。
角丽谯的影子覆上来时像团灼热的火,他颈间不知何时多了条银链,链坠嵌着蛊王鳞片,在暗处幽幽发光。
从此他不再是教坊司任人践踏的草芥,而是被绣成披风暗纹的蝶,是悬在利刃尖端的露,是角丽谯掌心那枚随时会刺破血肉的玉戒——痛楚与荣耀共生,屈辱与光芒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