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染血经纬
这场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雷声轰隆隆响了大半夜,终于在天边炸开一道紫电。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染缸沿上,溅起的靛蓝染料像鬼画符般爬满土墙。
韩子陵刻意保留屋顶漏雨,雨水在青砖凹槽汇成《河防图》里的泄洪纹,将桐油精准导向暗渠。
韩子陵缩在屋檐角,后槽牙啃得烧饼"咯吱"响,柳如媚塞给他时特意嘱咐过,里头揉了当归、黄芪十二味药材,说是能补精气神,忽然咬到块硬物——柳如媚竟在饼心塞了根竹管。
竹管里滑出的羊皮纸遇潮显影,北疆驿站的火漆印被雨水晕开。韩子陵就着闪电青光扫见"硫磺"二字,纸角狼头图腾正被血渍啃去半边。
"咔嚓!"
紫电劈亮东墙时,他袖中磁石盒"当啷"落地。昨日从硫磺茧里提取的磷粉,此刻在暴雨中泛出幽绿荧光——与密信所述契丹火攻营用的磷粉如出一辙。
苏玉衡提着气死风灯冲进雨幕,蓑衣滴下的水在青砖上凿出小坑:"染缸的茜草根不对劲!"她拽过韩子陵的手按进陶缸,指腹传来颗粒感,"有人掺了北疆运来的粗盐!"
只见苏玉衡将粗盐撒在烧红的铁板上,爆响次数与《熬波图》记载的北疆劣盐特征吻合。
韩子陵眼前忽然浮现去冬场景:戍边老卒开裂的手掌捧着结冰的棉甲:"狗日的盐商!说好是细盐化雪,掺的尽是砂砾!"
韩子陵用鼻子仔细嗅着,缸中腾起的热气混着咸涩,与他三日前在码头截获的私盐货包气味重叠。当时撬开盐箱夹层,里面除了硫磺粉,还有半张画着狼头标记的北境河道图。
"霹雳车用的防潮硫磺。"韩子陵搓着指间盐粒冷笑,"赵老狗倒是会算账,前脚卖给咱们腌坏茧子的粗盐,后脚把细盐混硫磺卖给契丹造火器。"
染坊西墙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两人对视一眼,苏玉衡翻身上梁查看引水竹筒,韩子陵却蹲身抠起墙角青苔——昨日孟赞来报,漕帮探子靴底沾的正是这种混着朱砂的红泥。
磁石盒突然"咔嗒"弹开,吸附出三粒嵌在砖缝的磷粉。
磁石盒夹层填满岭南木炭粉,吸附磷粉时自动过滤硫磺杂质,这是苏玉衡从制糖业的骨炭脱色法得的灵感。
韩子陵将磁石浸入茜草汁,吸附的磷粉在粗盐颗粒上碰撞出火星,空中浮现契丹“火”字图腾。
雷声碾过屋顶时,二十八口陶缸按二十八宿排列,东北缺角处正对应北斗七星方位。韩子陵踢翻的是奎木狼位染缸,缸底露出军械监的星图刻印
二十八口陶缸突然同时沸腾。掺了粗盐的茜草汁在雨中发酵,腾起的蒸汽幻化成北境山脉轮廓。韩子陵瞳孔里倒映着虚幻的鹰嘴崖,那里正躺着三箱被私盐腐蚀的霹雳车配件。
苏玉衡突然从房梁跃下,湿透的账本拍在染缸上:"错不了!赵家今年采买的粗盐,够腌烂整个北疆的冬衣棉絮!"她指甲划破的纸页间,粘着片残缺的狼皮——与契丹商队马车帘子的补丁严丝合缝。
韩子陵摸向怀中硬物,那枚从硫磺茧里捡的畸形蚕蛾正在竹筒里扑棱。翅膀上的契丹纹在暴雨夜泛起磷光,渐渐拼出个"粮"字。
"主公,"苏玉衡提着灯笼从回廊转过来,蓑衣角滴滴答答砸得青砖地首冒水花,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灯笼往韩子陵跟前凑了凑,"你闻见没?怎么有股子煤油味儿?"
韩子陵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喉结上下滚动。三天前黑云卫的孟赞蹲在染坊门槛上啃甘蔗,含混不清地说看见漕帮刘麻子带人在后巷转悠,靴底沾的全是蚕神庙的红泥。当时他和张良蹲在染缸沿上琢磨了小半宿,连夜让苏玉衡把引水竹筒改成了活扣机关,燕七那箱铁蒺藜也提前泡进了茜草汁里。
"是煤油混着松香......"他话说到一半,闪电突然把东墙照得雪亮。三十几个黑影正踩着染缸翻进来,桐油火把在暴雨里呲呲作响,靴底拖出的红痕像蚯蚓般在青砖上蠕动。
刀疤脸冷笑着说道,"爷爷们在蚕神庙歃血为誓时,用的可是边军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朱砂!"
正是蚕神庙血誓时用的朱砂鸡血!
苏玉衡的灯笼"啪"地砸在水洼里,"焦良……"她朝西厢房一声大喊,声音被雷声碾得粉碎。房顶上突然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焦良裹着湿透的灰布衫蹲在顶棚转轴旁,前些天在黑石山被刺伤的左臂还缠着麻布,右手却己稳稳扳住了机关闸。
焦良扳动转轴时,二十根竹筒裂成蛇牙状,蓄积的雨水混着松脂粉形成龙形水柱。水龙撞上桐油火把的刹那,炸开的雾气里浮现《天工开物》的防火篇章节。
"咔嚓"一声,二十根竹筒同时爆裂。蓄了半宿的雨水混着松脂粉倾泻而下,把当先三个漕帮汉子浇成了落汤鸡。
刀疤脸抹了把脸上的靛蓝汁,手里火把遇水竟嘶嘶蹿起半尺火苗。九节鞭刚抽出来,房梁上突然垂下半截月白衣角。
柳如媚足尖勾着竹筒晃悠,铁蒺藜甩出去的瞬间,三只染缸"咔嚓"裂开豁口。靛蓝汁劈头盖脸浇在漕帮汉子身上,火把掉进满地蓝汪汪的水洼里,"滋啦"腾起青烟。
韩子陵后槽牙咬断麻绳疙瘩,墙根埋着的竹管"咔咔"弹出地面。油水混合物打着旋被吸进暗渠,他翻身踩上院墙时,蓑衣下摆还在往下滴蓝水。
"韩掌柜的染缸还带添柴火的?"刀疤脸啐出口血沫,九节鞭抽得青砖火星西溅。
话音未落,沾了桐油的裤脚突然窜起火线——松脂混着茜草汁正顺着布料往上爬。
金红火线顺着布料经纬疯蹿,漕帮汉子的短打上灼出龙鳞状焦痕。金红火线灼出的龙鳞纹,实为《鲁班书》记载的'丙丁火数',每片龙鳞对应霹雳车零件尺寸。
韩子陵单脚勾着瓦当悬在檐角,雨水顺着下巴颏往火场里砸:"诸位不把'天火纹'淬出来,对得起这身衣裳么?"
金红火苗像蜈蚣似的顺着粗布衣缝乱窜,漕帮汉子们拍打火苗的手掌反而沾了满手金粉。刀疤脸胸口的龙尾纹路滋滋冒着青烟,把暴雨都蒸腾成白雾。
焦良勾在屋檐下的剪影被闪电映得忽明忽暗,蓑衣滴下的水珠正巧浇在刀疤脸头顶:"拿鸡血朱砂起誓的人,活该烙个天谴印。"
苏玉衡踮脚够着屋顶转轮,竹龙"嘎吱"调头。着火的外衫被暴雨卷着甩上陶缸,茜草汁遇火"噼啪"炸开血雾。
三个蒙面人刚扒上墙头,柳如媚甩手掷出的峨眉刺"哆哆"钉住他们裤腿。
另一名黑云卫从晾布架后转出来,袖箭筒抵着桐油桶底。银针破空声混着雷响,"轰"地炸开的气浪掀翻三个火人,扑通栽进冒泡的靛蓝染缸。
韩子陵靴尖踢翻染缸,北斗七星纹铁算珠在泥水里打转。他两指夹起浸透的丝绸抖开,雨水冲掉浮色后显出血色山脉纹路:"赵半城拿兵部边防图换将作监的差事时,可没说过算盘珠会卡在染缸缝里。"
刀疤脸突然暴起,九节鞭扫向屋檐。韩子陵后仰躲闪时,怀里的丝绸被鞭梢扫下半幅,正巧盖住染缸里浮沉的北斗七星纹铁算珠——正是赵半城从不离身的信物!
孟赞忽然在染缸里发现,沸腾的茜草汁里浮出半张人皮,闪电劈下时刺青纹路突然扭曲——三年前烧焦的武库司文书上,正缺这块虎头鱼尾纹的印章拓片。
韩子陵怀中的冰蚕丝突然发出蜂鸣——黑色血水触到冰蚕丝瞬间,丝线突然绷首指向西南。染缸底部暗格'咔嗒'弹开,半截青铜弩机正卡着北斗第七星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