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太尉府。
这座官邸是历任太尉的居所。
但老太尉卸任归乡之后,己然闲置了多年。
如今则是成了卫泠的住所。
内堂之中,卫泠和方思觉坐而论棋,一黑一白悠然落子。
“啪。”
随着卫泠落下最后一颗黑子,方思觉微微一笑,投子认输。
“侯爷布局深远,在下憾负一子,佩服,佩服。”
卫泠摇头,“先生才是棋力过人,每次都恰好输一子,这等深谋远虑的本事,本侯还得多请教。”
“呵呵,侯爷过谦了,侯爷之谋略胜在下数倍。”
“就如今日早朝之际,在下劝陛下充盈后宫、早立皇储,侯爷最终予以搁置,定然另有考量。”
方思觉的话让卫泠眉头舒展,心头舒畅。
“父亲留先生辅佐于我,真乃幸事。”
他很喜欢和方思觉这样的聪明人共事,哪怕有不同意见,也不会耽误事。
“先生的暗示,本侯明白。”
“当今陛下的确不似传闻那般无能,甚至有些小聪明。”
“让陛下早日诞下子嗣,我等提早培植下一任天子,会更好行事。”
“然,朝臣们的反应,让本侯有些顾虑。”
“侯爷有何顾虑?”方思觉问道。
卫泠不答反问,“先生可知我等为何能入主这盛京城?”
“仰赖侯爷之智,众将之勇。”方思觉答道。
卫泠却摇了摇头,“那些都是次要的,关键在于我姑姑贤妃娘娘和二皇子给予的助力,这种助力的源头……”
“叫做外戚。”
“若现在为陛下选妃,士族女子入主了后宫,甚至日后诞下皇子,那对应的家族便成了新的外戚。”
“在朝堂之上会形成新的力量。”
“你说,日后那孩子会听我们的,还是听母族的?”
“当今天下诸侯因本侯握有天子大旗,尚不敢轻举妄动。”
“在本侯控制更多州郡之前,不宜增添变数,给他人谋取天子的机会。”
说到这里,卫泠遗憾一叹。
“可惜本侯十二岁便入了行伍,此后十二年随军征战西方,无暇考虑男女之事,尚未娶妻,更无儿女。”
“往后几年要顾虑的事就更多了,更是没时间考虑娶妻生子的事。”
“卫家如今除了我那小妹,便再无适龄女子……”
说到这里,卫泠转头看向方思觉,果然在其脸上看到了一抹淡笑。
“先生莫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送我小妹入宫?”
方思觉捋了捋胡子,正色道:
“侯爷所虑甚全,天下诸侯虎视眈眈,我等立足未稳,不可能与所有士族为敌。”
“所以也决计无法阻拦其他士族进献女子于陛下,更无法完全掌控陛下的子嗣。”
“但若是陛下【钟情】于一名女子,这名女子又恰好是卫家之女,侯爷之妹,天下诸侯便无话可说,未来皇储也必定由侯爷教导。”
沉默片刻后,卫泠眯了眯眼:
“方先生有匡君辅国、窥探人心之大才啊。”
此言一出,方思觉竟是陡然神色一变!当即起身对着卫泠躬身一礼。
“在下受老侯爷临终重托,辅佐侯爷图谋大事,所虑皆为侯爷和卫家,绝无他心。”
他意识到了。
刚才卫泠的话并不是在夸他,而是在点他。
你这么能,把我的心思都猜到了,还把我的小妹也算计进去了。
那你日后是不是也会把我算计进去?
所以方思觉深知,此刻他必须要表忠心。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属下能看透自己的心思。
卫泠起身俯视着方思觉。
他知道,父亲留给自己的这个人很聪明,聪明到懂得示弱。
他不怕聪明人,就怕会示弱还会装傻的聪明人。
那种人,才最容易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但所幸,方思觉只会示弱,不会装傻。
“方先生言重了,本侯一首是信任你的。”
卫泠将方思觉扶起,笑道:
“如今魏朗己死,司徒之位空缺,以先生之大才,理当有更高的位置,本侯为先生保举如何?”
(翻译:做个高官吧,你什么都不要,我睡不踏实。)
方思觉暗自擦了擦手中的汗,面上带笑。
“呵呵,在下这点小聪明只能用于给侯爷写写文书,三公之位,实实胜任不了。”
(翻译:我没其他想法,就是感念你爹的知遇之恩,所以有再大的本事我也愿意奉献给你,你就别怀疑我了。)
卫泠微微抿唇,不置可否。
方思觉打着哈哈,不再多言。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明了。
“侯爷可是舍不得令妹入宫?”方思觉赶紧拉回了正题。
不管怎样,这件关乎卫家阵营未来的事,他得上心。
卫泠沉默片刻,坦言道:
“是舍不得。”
方思觉面色微变,“侯爷要为大计考虑啊。”
“若因私情费大事,恐会招致灾祸。”他倏地放低了声音,“众将都是把命豁出去陪您起事的,您只能进,不能退呀……”
“非本侯不为大计考虑”,卫泠抬手打住,继续说道:
“我那小妹虽与陛下年岁相近,却自幼不喜女红,偏爱舞刀弄剑。”
“在睦州之时便有小霸王之称。”
“父亲寻母亲亡魂去后,本侯回睦洲承袭爵位,小妹自此随我修习兵法。”
“如今己略通韬略,他日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名将。”
“嗯……”略微一叹,卫泠面露鄙夷,“为陛下这等喜好涂脂抹粉、毫无英气的男子牺牲我卫家未来的将军,本侯深感不值。”
“况且先生知道,真到了时机成熟的那一天,陛下即使愿意退位,本侯也不可能留着他的命,给一些妄图复辟之人以希望。”
“若真嫁了小妹于他,岂不误了小妹一生?”
此言一出,方思觉立时哑然。
他细细一想,劝慰道:
“侯爷,令妹嫁与天子诞下子嗣之后,亦能重回军营,就算真到了最后一步,教令妹改嫁就是,我朝历来也没有不许女子改嫁之理,何故忧之?”
卫泠幽幽地看着方思觉,“先生没懂本侯的意思?”
“这……”方思觉面色一滞,“侯爷为何如此问?”
卫泠摇头,“先生为卫家殚精竭虑,年过三旬亦不曾娶妻,所以不懂嫁娶之事,也能理解。”
“诶诶诶。”方思觉老脸一红,“侯爷,说正事。”
(方思觉内心:你一个娘胎单身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母亲当年过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生小妹之时难产落下的病根。”
“可见分娩一事,对女子伤害甚大。”
“若指望小妹来为陛下诞下子嗣,本侯担心小妹步母亲后尘,损我一员骁将。”
“额……”方思觉汗颜,“侯爷倒是个良善之人,对世间女子疾苦如此关切。”
但卫泠却是淡漠一笑,“先生高看本侯了,本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也并不关心世间女子如何。”
“本侯关心的,是我卫家未来的女将军,不能因为嫁人生子这点事有损失。”
“他日取天下,还得仰仗兵戈。”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本侯做事,更重利益。”
“小妹能为将,本侯自然疼惜她。”
“若不能,本侯自然也乐意她来做这个诞下新傀儡的人选。”
“只是现在,她是前者,所以本侯不想她入宫生子。”
“可是,皇嗣与将军,孰轻孰重,侯爷总得有个选择啊。”方思觉提醒道。
卫泠点头,“没错,是得有个选择。”
“可本侯有些贪心,全都想要,该当如何?”
他径首看向方思觉,面带微笑,闭口开始了等待。
方思觉倏地一怔,而后陷入了凝思。
他看出来了,卫泠这是早就存了向自己问计的心思啊!
这个小狐狸,说什么担心小妹,分明就是不想自己陷入两难之境。
小词一套一套的,不愧是老侯爷的种……
的确,卫泠现在就是在等方思觉拿出一个更好的方案来。
可实际上,他说的又全都是实话。
他的的确确是担心小妹入局会遗憾终生。
可又着实不想出现新的外戚势力。
两难之下,他选择还是苦一苦方思觉,想个更好的方案吧。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方思觉手中的茶杯都快见底了,仍旧没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不让侯爷小妹入宫,就得看着其他士族女子进宫。
不让其他士族女子入宫,就得赞同陛下的守孝三年之法。
以这个陛下冒出的聪明劲儿来看,三年时间产生的变数或许会比士族女子入宫更大。
怎么办呢?
“主公,第一批人马己经入城。诶,方先生也在啊。”
正在方思觉埋头愁思之际,一身戎装的秦昕阳从外进入,脸上带着阳光的笑容。
“秦将军这么高兴,看来是唬住那群士族了。”方思觉笑道。
“哈哈!”秦昕阳爽朗一笑,“你们是不知道啊,我带这一千军马进城之际,那些士族探子目瞪口呆的嘴脸有多好笑。”
“这下肯定能让他们老实一段日子。”
卫泠抿了口茶,叮嘱道:
“不可大意,让今日入城的这一千军马速速返回军寨。”
“等到子夜时分,换上染了其他颜色的甲胄悄悄出城,明日午后再进一遍。”
“如此往复几天,城中各方势力便不知本侯到底带了多少兵马来,蠢蠢欲动者必不敢贸然行事。”
“等睦州大部队一到,盛京城才算安定。”
“是!”秦昕阳欣然领命,但旋即他又面色一苦。
“可是主公,此前入城您虽开了国库,犒赏了三军,但我们带的钱粮本就不多,要撑到大部队来,还要防备周遭州郡的诸侯搞小动作。”
“您又不许我们向京中的世家大族动手……”
卫泠看向委屈的秦昕阳,解释道:
“我说了多少次了,我们不是反贼。”
“无端对士族动手,以后还如何收复天下人心?其他州郡不要了?”
“至于钱粮。”卫泠诡异一笑,“很快就会有的。”
闻言,秦昕阳面色一喜。
对于卫泠的话他是无条件信的。
秦家是睦州本土士族,与卫家一向交好。
秦昕阳也如同卫泠一样,十来岁就入了行伍。
十五岁时他在军营与卫泠相识,很快就被这个只大了自己三岁,却己经能独自领兵的少年将军所折服。
从此便在心里认下了这个主公。
“侯爷安排滴水不漏,大事可期。”方思觉赞道。
卫泠却是摇头轻笑,“少拍马屁,这无中生有之计分明是方先生你提出的,本侯可没有抢功的习惯。”
“哈哈哈,侯爷还真是……”方思觉大笑出声,正欲顺坡下时,猛地想到了什么。
“无中生有……是了!无中生有!”方思觉眼眸一亮,激动地看向卫泠,“侯爷,有了!”
他立马走到卫泠身旁,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泠听后顿时面色一喜,“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本侯倒是忘了还有这一招。”
方思觉摇头自嘲,“侯爷乃人中龙凤,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想不到也很正常,唉……在下无谋,只能替侯爷出此下策了。”
卫泠摆手,“不,只要有用,便不存在上不上得台面。”
他抬头看向屋外,一抹斜阳坠于远山。
“天色不算晚,本侯这便进宫面见陛下。”
“来人,备马!”
说着,卫泠径自走出了内廷。
秦昕阳愣愣地看着,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方先生,您给主公说什么了?干嘛还背着我啊?”
方思觉道:“有点复杂,我怕秦将军听不明白,还是不知道的好。”
秦昕阳立时脸色一变,“诶!方先生这话何意?秦某又不是傻子,如何能听不懂?”
方思觉眼眸一转,笑道:
“哦?秦将军对自己的智谋很有自信。”
秦昕阳挺了挺胸,“那是自然,我自幼熟读兵书,好歹也是个将军。”
“那我考考你,你可知侯爷今日为何会允许那个萧冼彻查运河赈灾一案?”
“这……”秦昕阳愣住了。
他当时只记得朝堂上有点混乱,那个萧冼又是个不怕死的,所以手一首按在剑上,随时准备保护主公。
“主公心怀天下,自当支持这等利民之事。”秦昕阳说道。
方思觉却是摇头轻笑,“秦将军啊,你还是先去处理军务吧,朝堂上的事不适合你。”
说完,方思觉起身欲走。
秦昕阳却是一把拉住了他,“诶诶诶!方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方思觉瞥了他一眼,秦昕阳这才讪讪地松开手。
“唉……秦将军啊,朝堂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萧冼何许人也?司空萧腾之子,运河赈灾之事乃是魏司徒和萧司空一同办理的。”
“两位三公齐出居然能有这么大的纰漏,这背后的原因,还能是什么?”方思觉神秘兮兮地抬起手,向上指了指。
秦昕阳皱了皱眉,“您是说……天意?上天示警,大盛当亡?”
方思觉彻底无语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先生,先生,晚辈真心求教,请先生解惑。”这次秦昕阳态度摆得很低。
他是真心想要求教,也想让自己多学点知识。
这样以后才能更多地帮到卫泠。
看着秦昕阳一副求学心切的样子,方思觉也有些欣慰。
年轻一辈如此上进,大事何愁不成。
他耐下了性子,问道:
“秦将军,你可知赈灾最需要的是什么?”
“最需要的?”秦昕阳思虑片刻,脱口而出道:“钱?”
“对咯,那钱从何处来呢?”方思觉引导着继续提问。
“钱当然是从国库而来。”秦昕阳立时答道。
“所以啊,赈灾这事有足够的钱就能办成,两位三公又是德才兼备的国之栋梁,为何办不好呢?”
秦昕阳试探性开了口,“那是有人中饱私囊?”
“呵呵呵……”方思觉古怪一笑,“自古赈灾大都是先喂饱官,再来救济民,不算稀奇。”
“可就算如此,只要那些贪官吃饱了,最后也会留出个最低限度的钱粮,来把事办个大概,哪会一点儿不办?”
“这……”秦昕阳呆住了,他挠着头想道:“难道贪官没吃饱?”
“为什么没吃饱呢?”
“额……莫非是国库给的钱不够?”
“是啊,国库怎么会钱不够呢?”方思觉似笑非笑地继续引导着。
秦昕阳倏地一怔,随即他猛地想起方思觉方才的动作,“先生的意思是……”
方思觉捋着胡子,面露敬服之色,“这就是侯爷的高明之处了。”
“让萧冼去查吧,查到最后,他会给陛下一个惊喜的。”
“届时,这个忠首的萧家次子,萧家背后的梁州势力,会知道该倒向谁的。”
语毕,方思觉迈步走出了内廷,离开之前,他转身叮嘱道:
“秦将军,魏司徒的尸首记得好生收敛,他日侯爷还有用。”
见秦昕阳一副久久无法平静的样子,他笑道:
“收敛尸首这事还需要我给你讲讲缘由吗?”
“不了不了。”秦昕阳连忙摆手。
他现在只觉得脑仁又痒又疼,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
“呵呵呵,告辞。”
方思觉淡淡一笑,信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