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吖。”
“吱吖。”
“吱吖。”
马车轮在土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辙痕。
而后又被车后跟随的百余个披甲执锐的士兵的脚印遮掩。
微风轻动,吹起马车侧面的帘子,露出内里一位正襟端坐的白衣公子。
正是被放出梁州,与赈灾队伍汇合后,踏上返回盛京之路的萧冼。
萧冼放下手中书卷,闭上眼眸歇息片刻。
可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上不仅有着疲惫,更有着挥不去的疑思。
一月前,他被兄长萧衍困在了梁州。
幸亏他在入城之前就做了后手准备,买通了一支本地商队和赈灾军队换了衣服,这才骗过了萧衍,使赈灾队伍能够顺利抵达运河灾地。
萧冼很遗憾,他没能亲自到达现场。
如今不仅心中的很多疑惑到现在也没解开,反而在和赈灾队伍汇合,听取了随行将官的汇报后,疑惑变得更多了。
将官给他带来了两条消息。
一,赈灾队伍抵达运河灾地后,发现留存在当地的灾民并不多,当然,尸体不算在内。
这样一来的好处是,他们带去的粮食足够赈灾。
可萧冼离开盛京之前就去过户籍司查过,运河两岸涉及南方相连几州的西郡之地,受灾百姓不是一个小数目。
他一路都在担心粮食不够,所以才费尽心力地筹措物资。
可结果却是这样?
这不太对劲。
萧冼曾经结合历来的大灾做过最坏的打算,得出的结论是,哪怕灾民饿死大半,也会有超过现在的人数存活。
如果估算不错的话,那些人去哪儿了呢?
将官也问过还留在原地的灾民,可那些灾民早就饿糊涂了,记不住太多事。
最终将官也只能按照萧冼事先的安排,发放了救灾粮食后,带着皇命引导附近州郡的地方官,将灾民们分散迁置于他地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条更让萧冼疑惑的消息。
他和将官分别前曾特地叮嘱,一定要仔细观察损毁河堤的情况。
将官回来汇报说,运河损毁的河堤地基倒是在,可堤坝却是连存在的痕迹都没看到。
这让萧冼顿时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中。
建造堤坝的花费是一年前从国库拨出的,身为京兆尹,他亲眼见到过那批物资被父亲萧云舟和司徒魏朗一起,从盛京带走。
绝无虚假!
那就不可能没有建造。
可如果造了,哪怕真的被冲毁了,也应该留下些痕迹才对啊。
石子泥沙还能被灾民吃掉不成?
“唉……”
萧冼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连日来他思虑此事,心力交瘁。
深觉有负盛煜的嘱托,没能彻查运河一案的内因,只是堪堪完成了赈灾任务,和他的预期差得太远了。
“此行回京,有负圣恩,真不知如何面见陛下。”萧冼摇头自语。
随即他掀开车帘问向将官,“穆将军,现在到何处了?”
听闻呼唤,一个英武过人的中年将官勒马回身来到萧冼车驾一旁。
这人名叫穆丞,乃是盛京城卫军内一名普通的裨将。
这趟赈灾任务,以他的官阶,本没有资格随萧冼而来。
但穆丞自觉对如今的朝堂局面越发看不透彻。
他虽有心忠于陛下,可陛下自身都受卫泠控制,他又能怎么办呢?
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穆丞从小也是这个打算。
虽然出身寒微,可他习得一手好武艺,又略通兵法。
本以为靠着一刀一枪效命疆场,能够换得一份好前程。
可穆丞愣是因为出身问题,上升的通道被关得死死的。
与他同年入伍的士族子弟,在这般年纪再差也能混个偏将军或者校尉的职位。
只有他,还是个裨将。
穆丞也时常哀叹自己的出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道,门阀士族就是高人一等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穆丞,打算给自己找些机会。
去做一些早年间自己鄙夷的事,为士族高官做事,以求以后年迈之时能有个优渥的待遇。
在一番寻觅之后,他得知了这次的赈灾任务。
而这次任务的主官萧冼,还就是一位世家公子!
且因为赈灾一事颇为劳苦,路途遥远又要亲临灾区,许多将官都不愿意去。
穆丞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主动请缨,这才随萧冼一同出了京。
“萧大人,前方是并州地界,还有三日脚程便到,过了并州就到盛京了。”穆丞恭敬道。
萧冼点点头,“好,将军一路辛苦,待回京之后,我定向陛下为将军和手下兵卒请功。”
穆丞眼眸一缩,面色有些不自然。
本来这是好事,但他却看到了萧冼眼里的审视。
这让穆丞明白了,这位萧家公子,在敲打自己啊。
话里话外都在说一件事。
你穆丞是陛下的将军,所得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
要想有更好的未来,也必须要忠心陛下,不可有二心。
穆丞咽了口唾沫,渐渐收起了心头的小心思,躬身拱手道:“多谢大人,下官……明白了。”
见得此,萧冼温和一笑,态度平和道:
“将军言重了。”
这般态度让人如沐春风,穆丞一阵恍然,而后无奈摇头。
自己这样的武夫,还是少做复杂思考为好,不然被这些士家大族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罢了,回去后还是老实做事,忠于陛下就好。
但他也暗暗佩服,萧冼这样一位士族公子,居然有如此坚定的忠君之心,端的是士族中的一股清流啊。
“嗯?”
正在穆丞感叹之时,前方探路的士兵快步跑回,似是有事发生。
“前方何事?”穆丞问道。
士兵行了一礼,道:
“启禀两位大人,前面路上躺了个乞丐,好像还活着,我们正打算把人搬到路边,免得挡了大人的车驾。”
“这点小事还要汇报,挪开便是。”穆丞不耐道。
“额……是。”士兵点头欲走。
但萧冼却是叫住了他,“慢。”
“不得动粗,给人家留些粮食和水,车驾绕开便是。”
“这……”
士兵愣住了。
留粮食和水很正常,本来他们就是赈灾队伍。
可大人的车驾给乞丐让路,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穆丞也皱了皱眉,“萧大人,一个乞丐罢了,留些吃的便是,您的车驾绕道太纡尊降贵了。”
听得此言,萧冼却是正色摇头。
“我等此行本为赈灾而来。”
“一路上看到的流民、乞丐,有多少是因为运河决堤一事被迫背井离乡,过上了食不果腹的日子。”
“说起来,皆是我等朝臣无能所致。”
“我无力解决根本,如今仅仅让个路罢了,算得了什么。”
“可是……”穆丞还想再说。
萧冼却是摆摆手,“况且这人晕厥在路上,必是极度饥饿,此时不宜随意动人身躯,以免坏了五脏或筋骨。”
“你言此去并州有三日脚程,那就给那人留下两日口粮吧,太多了反倒会招致灾祸。”
“是!”
士兵欣然应下,看向萧冼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崇敬。
这一路以来,萧大人真是满足了这些小兵对于世家公子的所有美好想象。
这般天人,不愧是萧家公子啊。
车驾继续行进。
萧冼掀开帘子,看着士兵带着粮食和水放在了那个浑身污泥,身躯很是娇小的乞丐身边。
那乞丐似乎闻到了食物的味道,突然伸手抓住一个馒头,随后便啃咬起来。
萧冼看着乞丐那张满是污秽的脸,隐隐觉得有些眼熟。
但车驾继续向前,使得他的视线也慢慢错开。
萧冼放下车帘,有些感慨。
世道如此,乃是他们这些食君禄的大臣之过啊……
不过那个乞丐的一双眼睛着实好看,酷似夜空星辰,像极了……
嗯?
等等!
萧冼倏地怔住,温润的眸子霎时瞪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