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营缮司衙门内,巨大的船舶图纸铺满了几乎整个议事厅。
刘二福负手立于图前,眼神细细扫过每一处细节。
他身侧,站着同样身着五品官服、神色专注的刘家年。
父子俩并肩而立,一个如山岳般厚重,一个如青松般挺拔。
刘二福指着图纸上龙骨与隔舱板的关键节点道:“家年,工部那帮老顽固,执意要用整根百年铁力木做龙骨主梁,口口声声说祖宗成法不可变,全然不顾远航和近海的本质区别……”
刘家年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随即化为更深的思索:
“父亲,百年铁力木不仅耗费巨大,采伐亦耗时费力…况且整木受潮变形,应力集中,反成隐患……
工部匠作监呈上的水密隔舱的胶料,粘性尚可,但耐海水腐蚀性远不及儿子在闰州所见渔民改良的鱼鳔桐油灰……”
“道理我们都懂,但阻力不仅在工部……还有人暗中散播流言,说我们父子好大喜功,欲以倾国之财博虚名,甚至影射……有不臣之心。”
最后几个字,刘二福压得极低,却重若千钧。
刘家年心头一凛。
新皇锐意进取,但朝中守旧势力盘根错节,这海船大业,牵动着太多人的神经,也成了各方角力的战场。
父亲的处境,比他想象的更为凶险。
“陛下态度如何?”家年问道。
“陛下雄心未改,但需实绩堵悠悠众口。”
刘二福目光灼灼地盯着图纸,“家年,这场仗,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龙骨和胶料,是船之脊梁与血脉,必须用我们的法子。工部议事,你尽管据理力争……明日随我去船料场,用事实说话。”
次日清晨,京郊皇家船料场。
巨大的原木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脂和海水的气息。
工部营缮司郎中、员外郎、主事,以及几位须发皆白、眼神倨傲的老匠作己在料场等候。
户部负责钱粮调拨的度支司郎中钱观厚也带着账簿,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一旁。
气氛凝重得如同即将绷断的弓弦。
刘二福父子一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审视、敌意,也有几分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刘尚书,刘郎中。”
工部营缮司郎中黄山奇,一位年近五十、面容刻板的官员,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下官等己按部议,筛选出数根上好的百年铁力木,作为龙骨主材。
此乃工部数百年营造巨舰之根本,万不可轻动。
至于刘郎中所提‘铁榫石梁’之法,闻所未闻,风险难测,一旦有失,非但巨资付诸东流,更恐动摇国本,请尚书三思。”
他身后几位老匠作也纷纷附和,搬出各种祖传典籍和“经验之谈”,将刘家年的提议批得一文不值。
钱观厚也慢悠悠地开口:“刘尚书,工部所选铁力木虽贵,然有章可循。若按刘郎中之法,另需采购大量精铁和特殊胶料,这预算……恐怕又要超支不少,下官很难向上面交代啊。”
他话里话外,首指刘二福滥用职权,耗费国帑。
面对群起而攻之,刘家年神色不变,他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黄大人,诸位前辈。祖宗之法固有其理,然时移世易,巨舰非内河漕船,需抗万里风涛。整根铁力木做龙骨,其弊端有三:
一者,巨木难求,工期漫长。
二者,木性受潮易胀易裂,应力难消。
三者,一旦一处受损,整根龙骨皆废,修复无门。
敢问诸位,若航行于汪洋之上,突遇风暴或触礁,整木龙骨断裂,如何补救?难道眼睁睁看着巨舰倾覆,船员将士葬身鱼腹?”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黄山奇脸上。
“至于‘铁榫石梁’之法,绝非空谈。下官在闰州主政时,曾以此法修建三孔石拱桥,跨度远超寻常,至今坚固如初,可承受山洪冲击。
其关键在于以精铁构件嵌入关键受力节点,分散应力,增强局部强度,同时减轻整体重量。此乃化整为零,以巧破力之道……至于胶料……”
他转向几位老匠作,语气转为谦逊请教,
“晚辈曾见闰州渔民修补海船,以陈年鱼鳔熬胶,混合精炼桐油与细密石灰粉,反复捶打揉捏成‘鳔胶灰泥’,其粘合之牢,耐水耐腐之强,远超工部现用之‘麻筋桐油灰’。
此乃民间智慧,化腐朽为神奇。晚辈斗胆,恳请诸位前辈亲自试炼比较,孰优孰劣,一试便知。”
刘家年这番话,一时间,让原本气势汹汹的黄山奇等人竟有些语塞。
钱观厚,阴阳怪气道:“刘郎中好口才。只是空口无凭,这‘铁榫石梁’听着玄乎,万一……岂不是埋下更大隐患?还有那渔民用的土方子,怎登大雅之堂?万一……”
“钱大人!”
刘二福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钱观厚的喋喋不休。
“空口无凭?好,那我们就做个有凭的。”
他一挥手,早有准备的户部亲随立刻抬上来两个巨大的木架。
一个木架上固定着一根粗壮的整段铁力木原木。
另一个木架则是由数段上好橡木拼接而成,关键节点处嵌着寒光闪闪的精铁构件和箍套,接口处涂抹着刘家年描述的那种深褐色、泛着油光的“鳔胶灰泥”。
“赵大人,钱大人,诸位请看。”
刘二福指着那两个木架,“今日,就在这船料场,我们当众试力,看看到底是谁的脊梁更硬。若是我儿之法不堪一击,老夫立刻辞官谢罪!若是工部之法率先崩断……”
他目光扫过黄山奇和钱观厚,带着些许的寒意,“那耽误国事的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黄山奇脸色铁青,钱观厚更是额头见汗。
谁都没想到刘二福如此刚烈决绝,竟要当场验明结果。
……
试验结果触目惊心。
那根号称坚不可摧的整根百年铁力木,因力从中心部位断裂,断口参差不齐,碎屑崩的到处都是,显然无法承受巨大的冲击力。
而另一边的复合龙骨,虽然被砸成了深凹,接口处的鳔胶灰泥被挤压变形,但整体结构依然完整。
铁榫铁箍牢牢地锁住了木料,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和分离。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整个船料场。
黄山奇和几位老匠作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断裂的“祖宗之法”,仿佛信仰崩塌。
钱观厚更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
刘二福大步上前,指着那依旧坚挺的复合龙骨,声音响彻全场,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事实胜于雄辩。祖宗之法,亦需与时俱进。工部,即刻按新法备料。户部,所需钱粮,三日之内,务必到位。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一场风波,被刘二福父子以雷霆手段,强势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