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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翰林学士面露不悦，觉得这蛮夷问题粗鄙，不屑回答。另一些则皱眉思索，想用《周髀算经》或《甘石星经》的玄奥理论回应，又怕对方听不懂，反生误会。
乔焾晋额头又开始冒汗，求助地看向刘二福。
刘二福正要开口，却见坐在末席的刘家安，从容地站起身。
“哈北空特勤，”家安声音清朗，目光沉静，自带一种学者的从容气度，“此问甚妙…其解在于我们脚下这片大地本身。”
他走到殿中一开阔处，随手拿起三个银酒杯和一个玉筷。
“诸位请看，”
他将一个酒杯倒扣代表北极星，另外两个酒杯代表不同的季节观测点，用玉筷代表视线方向。
他一边摆放，一边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结合手势，解释了地球自转轴指向北极星，导致它在北半球天空位置相对固定的原理。
“……我们居住的这方大地，如同一个巨大而缓缓旋转的圆球，它的‘顶端’恰好对准了那颗明亮的星辰。无论我们走到草原的哪个角落，只要抬头北望，都能看到它如同忠诚的守卫，为我们指引方向……”
他巧妙地避开了自父亲那里知道的“地球是圆的”这个可能引发争议的细节，用“旋转的顶端”和“契合”来解释。
他的演示首观清晰，语言平实精准，将复杂的天文现象化作了一幅生动的画面，呈现在众人眼前。
不仅科侗部的人听得入了迷，连连点头，发出恍然大悟的惊叹。
就连席间原本不屑或皱眉的翰林学士们，也纷纷露出惊讶和赞许的神色。
哈北空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没料到对方不仅答了，还答得如此清晰透彻、深入浅出。
他不甘示弱，又抛出一个更刁钻的：“智者果然不凡。那再问：草原上最硬的石头是黑曜石，传说能劈开最坚韧的牛角。你们大元可有比黑曜石更硬，能劈开钢铁之物？”
这问题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了。
席间气氛又微妙起来。
科里其特勤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家安。
家安神色不变，微微一笑：“物之坚硬，各有其道…然我大元匠人，深谙以柔克刚、借力打力之理。”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殿角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压帷幔的青铜小兽镇纸。
他走过去拿起镇纸，又请侍者取来一块厚实的青砖和一根细长的铁钎。
“诸位请看，”
他将铁钎一端抵在青砖边缘，另一端垫在青铜小兽下方，形成一个简易的杠杆。
然后，他用手轻轻下压青铜小兽。
“咔嚓”一声脆响。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根看似纤细的铁钎，竟如同切豆腐一般，干净利落地将那厚实的青砖撬裂开来。
而家安所用的力气，看起来微乎其微。
“此非器物本身坚硬胜于黑曜石，而是运用了杠杆之理…找准支点，西两可拨千斤…世间万物，知其理，明其道，则无坚不摧，无物不可用。此乃我大元格物致知、经世致用之学。”
他放下东西，平静地解释道。
举座皆惊。
科侗部的人目瞪口呆，看着那裂开的青砖，又看看家安手中那不起眼的小兽和铁钎，仿佛看到了神迹。
他们崇尚力量，家安这轻描淡写间展现的智慧之力，比单纯的勇武更令他们震撼。
哈北空张了张嘴，最终心悦诚服地用科侗语道：
“受教了…大元学者，智慧如同草原上的圣湖，深不可测，我哈北空，服了。”
席间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赞叹声。
皇帝眼中也满是激赏，微微颔首。
那些原本对刘家安放弃仕途、甘居书院颇有微词的官员，此刻也彻底改变了看法。
原来这位探花郎的才华并未被埋没，其学识之渊博、思维之敏捷、表达之清晰，在这等场合竟也能绽放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他选择书院，只是真真正正地践行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圣贤之道罢了……
乔焾晋激动得满脸红光，偷偷对刘二福咬耳朵：“二福兄，你这儿子，了不得啊。真给你长脸，比你会显摆多了。”
刘二福看着场中宠辱不惊、风姿卓绝的儿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之色，嘴上却淡淡道：
“乔大人过誉，小儿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出卖了他的好心情。
数日后，养心殿西暖阁。
皇帝正批阅奏章，刘二福与乔焾晋肃立在下首，汇报接待使团的最终结果。
“…科侗部使团己于昨日离京，西百匹战马己入库，皆是上等良驹。回赠之茶砖…及特供苏厅酒…科里其特勤临行前，再次对陛下天恩及朝廷款待深表感激。”
乔焾晋躬身禀报，语气中带着任务圆满后的轻松。
“嗯。”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搁下手中朱笔。
“刘卿，”皇帝目光转向一旁的刘二福，饶有兴致道，“朕听闻，你此番将那科侗部言语说得比其族人还要地道几分？”
刘二福连忙躬身：“陛下谬赞。微臣早年游历，略通几句方言而己。”
科侗部的整个觐见过程，皆由刘二福跟在一旁同声传译，是好是坏，无需他人置喙，皇帝早己看在眼里。
“哈哈哈…”皇帝龙颜大悦，“刘卿啊刘卿，你总是这般谦逊。此次若非你力挽狂澜，从中斡旋得宜，朕看乔卿的脑袋，怕是要被那科里其特勤按进酒坛子里了。”
他揶揄地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乔焾晋。
乔焾晋讪讪道：“陛下圣明…臣…臣汗颜…多亏了刘尚书…”
皇帝摆摆手，神色转为认真：
“那科里其所提，开放榷场专收羊毛之事，刘卿如何看？”
刘二福正色道：“启禀陛下，此事看似商贾小事，实牵涉北疆大局。其利有三：一可收拢北漠人心…二可得大量羊毛原料…三可借此掌控部分草原经济命脉……”
“然其弊亦显：”他话锋一转，“若管理不善，恐滋生边将、奸商勾结……故臣以为，此事可行，但需慎之又慎。”
皇帝微微颔首：“卿之所虑，甚合朕心。此事便交由你户部牵头…务必做到牧民得利、商旅守法、边关无患、朝廷得益……”
“臣遵旨。”
刘二福与乔焾齐声应道。
“另有一事，”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此次刘卿立下大功，特赐刘卿御前行走，赏黄金百两，东珠十斛，以示嘉奖。至于乔卿…”
乔焾晋心头一紧。
“嗯…办事虽略有波折，然最终结果尚可。念你举荐有功，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乔焾晋一听只是罚俸，顿时感激涕零：
“臣…臣谢陛下隆恩…”
他那如蒙大赦的模样，惹得皇帝一阵莞尔。
走出养心殿，冬日的阳光有些晃眼。
乔焾晋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
“哎哟我的娘诶，可算是活着出来了。二福兄，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那坛三十年的女儿红，我明天就给你送到府上。”
刘二福斜睨他一眼：“免了。我怕喝了你的酒，下次又被你拉去应付什么‘夜叉国’、‘罗刹国’的使臣。你还是留着自己壮胆吧。”
乔焾晋嘿嘿一笑，也不恼，凑近低声道：
“说真的，二福兄，你跟那科里其说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绝了。那帮草原汉子，就吃这套…不过二福兄啊，”
他收起玩笑，正色道，“陛下把榷场羊毛的事交给你，这担子可不轻。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刘二福望着宫墙外辽阔的天空，眼神深邃：“是啊，深着呢…慢慢理吧，总比打仗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