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刚过,户部衙门深处。
刘二福坐在案前,却并未翻阅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只凝神盯着面前摊开的一卷账册。
值房厚重的棉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带进一丝门外廊下的寒气。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主事躬身闪入,脚步放得极轻,手里捧着一叠墨迹簇新的文书,正是昨夜奉急令整理出来的北漠榷场初始条陈细则初稿。
“尚书大人,”主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条陈初稿己誊录完毕,请大人过目。”
主事恭敬地将文书放在宽大紫檀木书案的右上角。
刘二福的目光终于从那卷旧账册上抬起,扫了一眼那叠新稿,并未立刻去拿。
视线落在年轻主事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平静无波。
“王主事,上月报来的……关于漕粮兑银的那笔细账,其中一笔,数目似乎与往年旧例有异。你可曾复核?”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年轻主事瞬间僵住,冷汗几乎立刻就从鬓角渗了出来,喉头发紧:
“回…回尚书大人,卑职…卑职确实复核过,依的是…”
“依的是惯例?”
刘二福打断他,指尖在面前那卷摊开的账册上轻轻点了点,
“惯例是死的,数字是活的。去岁风调雨顺,漕运损耗较往年低了一成二厘,反倒多支出了三千七百两?”
他眼皮微抬,目光锐利如针,语气陡然转沉,
“是下面仓场虚报,还是你核算不清?亦或是…有人觉得本尚书,久不翻旧账了?”
“卑职不敢,卑职失察,卑职这就去彻查。”
王主事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
“查,自然要查。”
刘二福语气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但今日,先把这榷场条陈的细则,一个字、一个数地,给我重新校对三遍。巳时初刻,我要看到毫无纰漏的定稿。”
他重新垂下眼睑,目光落回那卷旧账册,
“办砸了,你的那笔糊涂账,就由你亲自去向都察院御史解释。去吧。”
“是,卑职遵命,谢尚书大人教诲。”
王主事如蒙大赦,躬身退后几步,才敢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掀帘而出。
帘子落下,重新隔绝了内外。
刘二福端起手边温度刚好的盖碗,啜了一口苦涩厚重茶汤。
恩威并施,敲打下面办事的人,让他们对数字生出刻骨的敬畏,这是户部这架庞大机器得以精密的根本。
今日朝堂之上,他要面对的质疑与攻讦,只会比这值房里的考校,汹涌百倍……
……
承天门外,白玉石阶覆上了一层薄霜。
刘二福目视前方,步履沉稳地走在通往奉天殿的御道上。
“尚书大人。”
户部右侍郎戚常悄然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
“昨夜消息,都察院那边,柏严康柏老大人对榷场一事颇有微词,今日恐会发难。另……苏翰巡苏御史,昨日散衙后,与兵部武选司的李郎中在醉仙楼密谈了半个时辰。”
戚常特意加重了“苏翰巡”和“密谈”二字。
刘二福脚步丝毫未顿,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知道了。”
他心头雪亮:柏严康是清流领袖,忧国忧民是真,但容易被当枪使。兵部李郎中是边将利益链在京城的一环;而苏翰巡……此人睚眦必报,今日必定会借机发难。
这朝堂的风暴,清流的忧患是盾,兵部的隐患是矛,苏翰巡的私怨和某些人的私心,才是真正致命的暗箭。
众臣依班次鱼贯进入奉天殿。巨大的殿宇空旷而森严。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当值大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响起。
“臣有本奏。”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柏严康,须发斑白,一步跨出班列,腰杆挺得笔首,声音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陛下,臣闻户部欲于北疆广开榷场,大肆收买北漠羊毛…此举,臣以为断不可行。”
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后重重落在刘二福身上,痛心疾首道:
“羊毛何物?御寒之物耳。北虏得我中原之银,转手便锻刀兵、买良驹、屯粮草…此策若行,臣恐十年之后,北疆烽烟再起……”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不少保守官员频频点头,面露忧色。
刘二福面色不变,眼神沉静如水。
他并未立刻出列反驳,只微微侧目,余光扫过身侧不远处的戚常。
戚常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
“陛下,柏老大人忧国之心,拳拳可鉴…然老大人所引史事,似有可商榷之处。”
他目光转向柏严康,带着后辈的谦逊与学理上的坚持,
“…与我朝主动开设榷场…岂可同日而语?此乃主动商贸,非被动纳贡…若一味锁关禁绝,使其无以为生,铤而走险,方是驱民为盗…”
这一番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的反驳,有理有据,不愧是刘二福一手提拔、以博闻强记著称的得力干将。
然而,柏严康身为清流领袖,岂肯轻易罢休?
他眉头紧锁,正要再引经义反驳,一个温和却极具分量的声音从文官班列前端响起:
“陛下,老臣乔焾晋,亦有浅见。”
礼部尚书乔焾晋,缓步出列,气质儒雅,带着礼部堂官特有的从容气度。
“柏老大人所忧者…终为边患。此心可昭日月。然则,戚侍郎所言,亦深合古圣先贤之大道。”
他先是肯定了柏严康的出发点,接着话锋一转,引向了礼部掌管的领域,
“《礼记·王制》有云:修其教,不易其俗……我朝开榷场,施之以利,导之以法,示之以威…此乃‘以利为饵,化虎为犬’之长远谋略。若一味隔绝,岂非……”
乔焾晋这番话,引经据典,将一项经济政策提升到了王道教化…的礼制高度。
既巧妙地支持了刘二福,又给柏严康等清流一个更体面、更符合他们价值观的台阶。
柏严康张了张嘴,乔焾晋引用的经典分量太重,他一时竟难以找到更合适的经典来反驳这“王道”之说,只得重重哼了一声,退了回去。
清流第一波攻势,被乔焾晋以礼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