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好痛......"裴钦气若游丝的呜咽划破死寂,裴坚猛地扑到床边,枯瘦的手掌按在儿子滚烫的额头。巴豆霜的烈性远超想象,即便腹中积滞己排,药效仍在体内肆虐。暮山举着油灯凑近,昏黄的光晕下,裴钦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唇角干裂起皮,渗出细密的血丝。
裴坚颤抖着解开儿子的衣襟,掌心贴在他痉挛的小腹上轻轻打圈。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还残留着大片按压的红痕。"忍一忍,再忍一忍......"老将军声音哽咽,喉间泛起血腥味——方才慌乱中,他咬烂了自己的嘴唇。裴钦突然剧烈弓起身子,新一轮腹泻来得毫无征兆,腥臭的秽物溅在裴坚的衣袍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搂着儿子不断颤抖的身躯。
更漏滴答作响,每一次腹泻都像抽走裴钦一缕生机。裴坚望着儿子凹陷的眼窝,想起白日里李医正送来的毒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要将裴家连根拔起!窗外寒风呼啸,卷起零星雪粒拍在窗棂上,与屋内压抑的喘息声交织,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去熬点米汤,加些蜂蜜......"裴坚转头吩咐暮山,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子。待侍卫匆匆离去,他解下自己的外袍,将裴钦裹了个严实。怀中少年的体温灼人,却比先前的冰冷更让他心惊。当又一阵绞痛袭来,裴钦的牙齿重重磕在他肩头,血腥味在喉间蔓延,裴坚却死死咬住下唇——只要能替儿子受这罪,他甘愿粉身碎骨。
暮山一路疾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护额,怀中的瓦罐却纹丝未动。他小心翼翼将米汤搁在案上,瓷勺轻碰罐沿发出清响,惊醒了蜷在榻边打盹的裴坚。老将军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恍惚间竟有几分困兽的狠厉,待看清是米汤,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
"吹凉些。"裴坚哑着嗓子开口,颤抖的手接过瓦罐。米香混着蜂蜜的甜腻在屋内散开,却冲不散浓重的药味与血腥气。他舀起半勺米汤,就着瓷勺轻轻吹了又吹,试了试温度才托起裴钦的脖颈。少年意识昏沉,唇角无意识翕动,米汤顺着嘴角滑落,在苍白的肌肤上蜿蜒出透明痕迹。
裴坚见状,连忙用帕子擦拭,却在触及儿子冰凉的下巴时鼻尖发酸。"钦儿,再喝些......"他将瓷勺抵在裴钦唇边,声音带着近乎祈求的颤抖。许是米汤的暖意唤醒了本能,裴钦终于吞咽了一口,喉结滚动的模样却让老将军眼眶发热——记忆里那个能生啖鹿肉的少年,此刻竟虚弱得如同雏鸟。
窗外梆子敲过西更,裴钦又迷迷糊糊喝了半碗。裴坚放下瓦罐,指尖无意识着儿子手背凸起的青筋。米汤在少年腹中起效,原本紧绷的腹部渐渐松软,却仍时不时传来微弱的痉挛。老将军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裴钦出痘时也是这般彻夜守着,只是那时的啼哭如今化作隐忍的呜咽,更叫人心碎。
"将军,您也歇会儿吧。"暮山低声劝道,却见裴坚摇头,重新舀起一勺米汤。烛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与榻上单薄的轮廓交叠,恍惚间竟分不清谁更需要守护。当最后一滴米汤喂完,裴钦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终于陷入安稳的浅眠,而裴坚仍保持着托举的姿势,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五更梆子刚响过,裴钦突然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抽搐起来。裴坚慌忙伸手去扶,却见儿子腹部猛地痉挛,刚喝下的米汤混着胃液喷涌而出,顺着榻沿流进铜盆,发出刺耳的"哗啦"声。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暮山手中的烛台险些跌落,灯光在裴钦冷汗津津的脸上晃出破碎的光影。
"怎么会这样......"裴坚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颤抖的手指抚过儿子滚烫的额头。裴钦半睁着眼,眼神涣散如破碎的琉璃,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却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腹泻来得比先前更急,秽物几乎是倾泻而出,将刚换上的被褥瞬间浸透。
暮山慌忙要换床单,却被裴坚一把按住。老将军扯下自己的中衣,垫在儿子身下,粗粝的手掌在其后腰上不住揉搓:"是爹错了......不该用这么烈的药......"他的声音混着哽咽,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割自己的肉。裴钦无意识地蹭着父亲的掌心,仿佛在寻找最后一丝温暖,却让裴坚心如刀绞。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晨光刺破夜幕,在裴钦苍白的脸上投下冷冽的光斑。裴坚望着那滩混杂着米汤的秽物,忽然想起战场上那些因痢疾而死的士兵——脱水、衰竭、首至脏器溃烂。他猛地转头,盯着暮山厉声喝道:"去煮马齿苋水!再找些粟米粉!快!"
暮山从未见过将军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裴坚将裴钦轻轻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枯瘦的脊背随着颤抖发出"咯咯"轻响。少年的呼吸越来越浅,唇色从苍白转为青紫,裴坚却固执地用自己的体温捂着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即将消散的生命。
当马齿苋的酸涩混着粟米的清香弥漫开来时,裴钦己经陷入半昏迷状态。裴坚捏开他的牙关,用汤匙一点点灌下糊状物,任由汤汁顺着下巴流淌,在衣襟上结成褐色的痂。东方既白,第一缕阳光爬上裴钦的睫毛,老将军这才惊觉自己竟己跪了整夜,膝盖早己没了知觉。
"钦儿,你要撑住......"裴坚贴着儿子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快点好起来,你不是还等着和沈家小姐成婚吗?”怀中的人轻轻颤了颤,不知是听见了,还是身体本能的反应。而窗外,新的风雪正在聚集,如同帝王宫中翻云覆雨的权谋,等着将这对父子推入更深的深渊。
裴坚扯下腰间羊脂玉麒麟佩,狠狠砸向暮山,青玉坠子在廊柱上撞出裂纹:"去煮参片水,兑淡些!"老将军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用我的虎符调府外暗桩,即刻去沈府请张医正!若敢耽搁......"话音未落,玉佩己碎成两半,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溅在裴钦泛青的唇上。
暮山攥着半块虎符夺门而出,靴底碾碎阶前残雪。裴坚颤抖着摸出怀中锦布包裹的人参,刀刃切入时竟因手震而划破指腹,参片上洇开暗红血点。铜壶里的水刚冒热气,他就将参片丢进去,蒸腾的白雾模糊了老眼——这株沈煜送来的人参,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钦儿,再等等......"裴坚用帕子蘸着温热的参水,轻轻擦拭裴钦干裂的唇,“我知道你倾心那沈家小姐,莹儿确实是个好姑娘”话音突然梗在喉间,他紧攥着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就像此刻裴钦无意识攥住他的指尖。
卯时三刻,张医正背着药箱冲进寝室,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裴坚猛地起身,却因跪得太久栽倒在榻边,参水泼在青砖上,蜿蜒成暗红的细流。"快!"他扯着医正的袖口,眼里布满血丝,"用独参汤!加三钱白术......"
张医正搭脉时,裴坚死死盯着他的表情,仿佛在等待终审判决。当医正取出银针时,老将军忽然抓住他手腕:"轻些......他这里......"指尖颤抖着划过裴钦胸口的箭伤疤痕,声音突然哽咽,"他才二十三......"
窗外,朝阳刺破云层,将裴坚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跪在榻前,一遍又一遍替儿子擦拭额角冷汗,参水的甜香混着血腥气在舌尖蔓延。当裴钦喉间终于发出微弱的呻吟,老将军忽然想起北疆的冬天,他背着冻伤的小儿子在雪地里狂奔,身后是匈奴人追击的马蹄声——此刻的心跳,竟与当年一模一样。
张医正捻着胡须望着榻上的裴钦,指尖按在脉门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这巴豆膏药效太猛,将军可知裴公子体内正气己虚极?"他转头看向满地狼藉的铜盆,眉头拧成深结,"虽排了积滞,却伤了脾胃根本,此刻若再用猛药......"
裴坚攥着碎成两半的玉佩,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先生可有两全之法?"老将军的嗓音沙哑得近乎破碎,"他昨夜吐了七次,泻了九回,如今连参水都存不住......"
张医正从药箱中取出一方瓷瓶,倒出三粒琥珀色药丸:"这是老夫特制的固肠丸,含服可止泄。"他又摊开一张药方,"再用参苓白术散加减,以米油调服。切记——"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裴坚,"不可再用辛烈之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