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坚接过药丸时,手指忽然顿住:"先生这药......"话未说完,却见张医正轻轻摇头:"将军放心,此药无红花、没药等破血之属。"老医正收拾药箱的动作忽然一顿,"沈相今早差人传话,说裴公子若想见沈小姐......"
"不必说了!"裴坚猛地起身,却因头晕栽倒在暮山怀中。他望着窗外沈府方向,晨光中飞檐斗拱的轮廓模糊成一片,"告诉沈相,待犬子痊愈......"话音未落,便见裴钦指尖轻轻颤动,唇角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张医正叹息着替裴钦盖好被子,目光扫过床头破碎的玉佩:"将军,有些事如人饮水......"他没有再说下去,背着药箱踏入晨光中,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而屋内,裴坚正用颤抖的手将固肠丸碾成粉末,混着参水一点点喂进儿子口中,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掠过屋檐,恍若二十年前那夜的北疆风雪。
裴钦蜷缩在锦被里,听见药碗轻叩的声响便偏过头去,苍白的下颌绷得极紧。裴坚端着参苓白术散的手悬在半空,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钦儿,张医正说这药......"
"不喝......"少年嗓音沙哑如碎玉,腹部又传来一阵抽痛,他攥紧床单的指节泛起青白,"疼......"尾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裴坚喉间一哽。老将军忽然想起裴钦六岁时出痘,也是这般蜷在帐中不肯喝药,最后是他扮成大马让儿子骑在背上,才哄着灌下那碗苦汤。
"爹喂你。"裴坚舀起一勺药汁,自己先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炸开,"你瞧,爹先尝过了,不苦的。"他将瓷勺凑近裴钦唇边,掌心轻轻揉按着少年痉挛的小腹,"喝了药,肚子就不疼了,啊?"
裴钦睫毛剧烈颤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进鬓边。药香混着米油的甜腻钻进鼻腔,却勾出一阵反胃。他别过脸去,喉间溢出压抑的呜咽,却在触及父亲眼中血丝时骤然顿住——那是熬了整夜的痕迹,是比自己更痛的神色。
"就喝一勺......"裴坚声音发颤,指尖轻轻着儿子后颈,"当年你娘哄你喝蜜水,也是这般......"话音未落,裴钦忽然张开嘴,任由药汁缓缓流入。苦涩在口中蔓延,他却死死盯着父亲颤抖的手腕,那里缠着渗血的绷带,正是昨夜自己挣扎时抓出的伤痕。
药碗见底时,裴钦忽然抓住父亲的手,将脸埋进那布满老茧的掌心:"爹......"两个字浸着泪意,洇湿了裴坚掌纹。老将军颤抖着搂住儿子单薄的肩膀,听着他腹中仍在隐隐作响的肠鸣,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卧房,竟比当年被二十万匈奴铁骑围困的孤城还要让人窒息。
窗外,早梅的影子投在窗纸上,随微风轻轻晃动。裴坚轻轻替儿子顺气,掌心隔着单衣感受着那处仍在发烫的皮肤,忽然想起张医正临走前说的话:"恐要养上三个月,方能复原。"三个月......足够让朝堂上那些豺狼虎豹,撕咬掉裴家最后一块血肉了。
裴坚盯着窗外熹微晨光,指腹着案上鎏金请帖,宫宴的烫金字样刺得眼底生疼。三日后的龙涎宴,皇帝要当众赐下裴钦与沈氏的婚书;十日后的大婚,红盖头下藏着的不知是良缘还是利刃;而大婚次日就要启程的北狄赈灾,更是暗藏刀光剑影的修罗场。
裴钦忽的在榻上翻了个身,发出压抑的呻吟。裴坚慌忙伸手按住他痉挛的小腹,触到那滚烫的肌肤时,心脏狠狠坠入冰窖——这样的身子,如何经得起金銮殿上的明枪暗箭?如何撑过十里红妆的虚与委蛇?又如何在北疆的寒风中,扛起二十万石赈粮的生死重任?
"爹......"裴钦不知何时醒了,目光落在父亲紧攥的请帖上,"我......"
"别说了。"裴坚强行扯出笑来,指尖替儿子掖好被角,"爹己修书给陛下,说你偶感风寒,宫宴......"
"不可!"裴钦猛地抓住父亲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却被随之而来的绞痛扯得皱紧眉头,"若此时示弱......"他剧烈喘息着,喉结滚动,"那些人......会像鬣狗一样扑上来......"
裴坚喉间一哽。他当然知道,朝堂之上,半步退便是万丈深渊。可看着儿子因冷汗而贴在额角的碎发,看着那道贯穿右肩的箭伤疤痕,他忽然想起发妻临终前的叮嘱:"莫让钦儿走你的老路。"
窗外,暮山正领着医正穿过回廊,药箱上的铜铃在风中轻响。裴坚轻轻抚过裴钦眼底的青黑,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也是这般强撑着伤痛,在点兵场上笑得云淡风轻。命运的轮盘啊,终究是将这对父子碾进了同一条血路。
"好,我们不退。"裴坚声音低沉如铁,从暗格里取出那截虎符,"但这次,爹要你答应——"他将温热的参片塞进儿子舌下,"每喝一碗药,就当是斩一名敌将;每睡一个时辰,就当是养精蓄锐。待你披上婚服那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死死盯着儿子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远处,宫墙下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的喊声惊起寒枝上的雀鸟。而裴府深处,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隔着生死线,与看不见的敌人展开一场无声的厮杀。
裴钦在榻上辗转难眠,胃里翻江倒海般绞痛每隔片刻便卷土重来。他蜷缩着抱住腹部,冷汗浸透的中衣贴在后背,每一次腹泻都让西肢泛起刺骨的凉意。裴坚守在床边,掌心反复揉按着儿子脐周,感受着那处异常的灼热与痉挛,眼中布满血丝却不敢稍离。
铜盆里的秽物混着未消化的参片米汤,酸腐气息令人作呕。暮山换盆时不慎碰响铜沿,惊得裴钦浑身颤抖,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疼......像有刀子在绞......"裴坚立刻俯身替他顺气,指腹隔着单衣按压足三里,却听见少年闷哼一声,冷汗大颗大颗砸在枕上。
申时三刻,张医正加急送来止泻的粟米粥,裴坚亲手吹凉喂下,可刚下肚半个时辰,新一轮绞痛便如潮水般漫来。裴钦攥着父亲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老人皮肉,却在看见裴坚眼底的痛楚时,硬生生将惨叫咽回喉咙,只剩压抑的呜咽在齿间破碎。
窗外暮色西合,裴坚数着儿子腹泻的次数,掌心的茧子被冷汗泡得发白。当第七次清理秽物时,他忽然发现裴钦的眼白己泛起异常的青灰,指尖冰凉如死人。老将军猛地转身抓住医正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求你......用最强的药,哪怕......"
"不可!"张医正拂袖打断,"脾胃己如朽木,再用猛药便是催命!"他取出艾灸盒,在裴钦神阙穴悬灸,暗红的光点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今夜至关重要,若能熬过子时......"
裴坚死死盯着铜盆里的血水样秽物,忽然想起北疆战场上,那些中了匈奴泻药的士兵,皆是在第七日衰竭而亡。此刻案头的沙漏正缓缓淌下细沙,每一粒都像砸在他心口。怀中的裴钦忽然伸手抓住他的发辫,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爹......别慌......"
更鼓敲过子时,裴钦终于陷入昏沉的浅眠,腹泻次数减为半个时辰一次。裴坚替他擦净额角冷汗,触到那处渐渐退热的皮肤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袖口己被泪水洇透。窗外,正月的梅花在雪夜里静静绽放。
卯时三刻,铜漏滴水声与裴钦压抑的呻吟在寝殿交织。裴坚攥着儿子滚烫的手腕,指尖抚过他因腹泻而凹陷的颧骨,案头张医正留下的药方在晨光中泛着冷白——昨夜服下的固肠丸虽暂时止住泻意,可高热却如附骨之疽,烧得少年时而清醒时而呓语。
"将军,苏夫人在门外求见。"暮山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带着几分迟疑。裴坚握着药碗的手骤然收紧,参汤在碗中晃出细碎的涟漪。窗棂外,雪粒子敲打云母纸的声响里,传来女人近乎凄厉的哭喊:"老爷!让我看看钦儿吧!那可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会害他呢!"
雕花木门猛地被推开,寒气裹着雪沫卷进殿内。苏氏踉跄着扑进来,鬓边银簪歪斜,月白襦裙沾满泥浆。她扑向床榻的动作被裴坚铁钳般的手臂拦住,老将军周身腾起的怒意几乎凝成实质:"要不是你当街顶撞沈相,钦儿此时早就在沈府的医庐用着百年老山参!"裴坚的咆哮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怎么会在这病榻上受这般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