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账的先生嘴里叼着毛笔抱着个钱匣子,一胳膊夹着算盘一胳膊夹着账册,猫着腰一路小跑过来。
他正抹了算盘要算账,管事早不耐烦,也不管钱多钱少,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把扔给赖小灯,骂道:“你也赖够了钱,快滚回去照顾你那猪头相公去吧。”
他骂得难听,赖小灯就静静立在一旁听着。她也不生气,施施然行了个万福礼:“那就多谢爹爹关心我们俩口子的生活了。”说罢昂首向门外走去,衬得身后几个伙计倒像她的奴仆一般。
晴雯在门外隐住身形目睹这一幕,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心酸。
羡慕的是她面对管事之威伙计之刁挥洒自如,不仅拿回了钱还能全身而退。自己活了两世加起来也未必有这能耐。
心酸则是她这红尘中游走的本领,也不知是她经历了多少才历练出来。
她前世里颇看不上这个嫂子,认为他在男人堆里打滚玷污了自己清白姑娘家的声名,经过今天的事才想明白。嫌弃别人不清白是主子们才有的特权,底层人的生存之道她嫂子强过她百倍。
赖小灯出门看见她,一把揽住她的肩带着她往前走,逗猫儿似的把手中的几吊钱拎起来放在她耳畔乱晃让她听响,晴雯嫌烦要打开,她笑着与她闹了一会又将钱放在荷包里收好,拍着鼓鼓囊囊的钱袋道:“怎么样,现在知道你嫂子的本事了?”
晴雯轻轻白了她一眼道:“你收敛着点吧,别回头叫我哥诓去买酒。”
赖小灯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仰着脖子大笑道:“你放心,你哥哥还管不了我的事。”
她拐着晴雯往家里走,晴雯疑惑道:“你不是去打牌吗?”
赖小灯道:“且不忙,那群打牌的媳妇们见了钱就和苍蝇闻见肉腥一样。这会子得了钱,别人一看我这钱包鼓着,不扒我一层皮不肯让我下牌桌的。”
两人回到家中放钱,只见多官喝了半坛子闷酒早醉死在外间土炕上鼾声如雷,一靠近便一股子难闻的酒味便扑鼻而来。
赖小灯皱了皱眉,抄起灶台旁的黑沙吊子兜头一壶冷水就往他身上泼去。多浑虫被冷水一激冻醒,张嘴就要骂,看见自家老婆又讷讷不敢出声。
赖小灯又劈头盖脸甩给他一块布,骂道:“就知道惦记你那点宝贝马尿,还不出去把身上的臭汗洗了,白脏了老娘的屋子。”
多官抓过布,悻悻地瞪她一眼,又不敢发作,趔趄着脚步灰溜溜地出去了。
赖小灯拉着晴雯来到里间,将她按在炕头坐下,自己抱着臂躲在门口:“说吧,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又是巴巴赶回家里,又是激我去讨钱,往常我们哪配消受你这大忙人的关心。”
晴雯正色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想离开怡红院了,若是谋划能成功的话,短则一年,长则三两年,还需要你的帮忙。”
赖小灯挑了挑眉:“呦,这又是攀上哪房得高枝了?宝玉这金窝里的凤凰蛋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晴雯平静道:“或许我说的不够准确,不只是怡红院,我想离开的是这个贾府。”
赖小灯端详着她,见她神色不似作伪,敛了戏谑的神色问道:“出了什么事吗?我听说昨个宝玉被打了,和你有关系吗?”
晴雯摇了摇头:“宝玉挨打是他自己的事,和我无关。”
赖小灯又揣测道:“莫不是你同你们屋子里其他大丫鬟,就那个有个刁钻名字叫什么袭人的,争宝二爷的姨太太位置失败了,丢脸受不了便要离开?”
晴雯皱眉道:“你也太轻看我了些。”便把宝玉因为私会忠顺亲王家的优伶被人找上门来的事同赖小灯和盘托出。
赖小灯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就招惹上这样的人?贾家虽然现在家里出了个娘娘,沾了个皇亲国戚的名号,但人家忠顺亲王是真正姓‘水’的人。”
晴雯问道:“我只问嫂子一句,嫂子不必用场面话糊弄我,以嫂子的阅历,我们这宝二爷是值得托付的人吗?”
赖小灯细细思索了下才道:“我虽没见过他真人,但倒听不少人提起过这位宝二爷。你既然要我不糊弄你,我也要你一句真话,你同这位少爷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晴雯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我是从来没有。”
赖小灯点点头,又不知想起什么长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要听,我也不怕污言碎语污了你的耳朵。自从你们搬进园子里,颇有些风声传出来说宝玉惯常与屋子里面丫头们鬼混。那些男人们说得更难听,将怡红院意淫成青楼楚馆无异。”
她斟酌着语句道:“虽然这府里面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都包着层正人君子的面皮。就拿先头的珠大爷来说吧,兰小爷还在娘胎里时,就把几个从小伺候他的丫头开了脸抬了姨娘,同李奶奶的陪嫁凑了个西角俱全,谁还不清楚这里面的猫腻?怕是我们的好夫人早就内定好了位置填空呢。只是他面子上做的好,传出去他还是公府里认真读书的公子哥。”
晴雯自然也隐隐听说过这事,不然前世她同袭人麝月她们争什么呢,不过是有了前头的参考以为能复刻前人的路罢了。
赖小灯又继续道:“珠大爷好歹还装装样子,至于宝玉嘛竟是装也不装一下,成日里混在脂粉堆里,我可是听他的小厮扫红说过他不少和丫头们的风流韵事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晴雯并不想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听到扫红背地里说宝玉的事的,只道:“你既然知道在外人眼中荣国府的公子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有忠顺王府一事埋下的隐患,就也能明白我为什么着急想要离开贾府了吧。”
赖小灯叹息了一声:“姑娘啊,我若是个宫里的娘娘,一道旨意也就让你离了这肮脏地方过快活日子去了。可我们家现在这个光景你也是知道的,你有心要我使出手段验证我能否帮到你,可你哥哥但凡能立住我也不必使这些泼皮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