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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暮春与初夏交接的日子，午后的阳光在一年中最好。
晴雯将才蒸好的胭脂放在太阳底下晒。宝玉手中攥着根银簪子，小心翼翼地那簪尾挑了一点，放在鼻尖轻嗅：“果然好香啊。”
晴雯含嗔拍了下他的手背：“别动我的东西。”
宝玉嘻嘻笑道：“是我们的东西。”
晴雯娇嗔道：“我的爷，您突发奇想嫌外面卖的胭脂不好了，要重新做款又干净又香的。这从过滤淘洗到蒸晒，哪一步不是我做的，您出什么力了？”
宝玉笑道：“不是我从古书上淘来的这个方子，你如何会做？自然是我的功劳。”又俯下身凑近盯着胭脂好奇道，“怎么颜色这么浓？质地还这么稀？你确定你做对了？”
晴雯最烦他这个样子，撅着嘴抱怨道：“还没晒好呢你就在这惹事。等我一道道工序做完了你再来指点江山吧。”
她语气挺冲，丝毫不像是一个丫鬟同主子说话。宝玉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只摇头晃脑道：“这话说的不对，你都做好了我怎么指点你？”
少顷，怡红公子玩心又起，用簪尾剔了一点胭脂放入口中，然后皱着眉吐着舌头一脸被苦到的样子：“你做得定然不对，不然如何会这么苦？”
晴雯被他弄得有些懵：“你告诉我的做法里说要加玫瑰露，我这三瓶子上用的玫瑰露都倒进去了，不甜齁你己经算不错了，如何能苦着你呢？”
宝玉只皱着眉：“就是满嘴的苦，我现在舌头都发麻，不信你自己尝尝。”
晴雯忙端来清水给他漱口，自己学着宝玉的样子，用指甲挑了一点放进口中，只觉香甜异常，并没有什么苦味。
宝玉在一旁觑她神色，突然抚掌大笑道：“饶你机灵鬼精，也被我诓了这一回吧。”
晴雯这才知道宝玉是故意骗她吃一口胭脂的，不由一阵羞恼，乜着眼上手轻捶了宝玉一下。
前尘往事如梦，过了两世依然如新。
晴雯被麝月的一句话从旧日的回忆里惊醒，恍惚发觉己是今生。
重生以来她一首在逃避的问题，在那一匣子宝玉的旧物横在她眼前时终于避无可避。
最年少轻狂的时候，她和宝玉是有过很一段很美好很纯粹的过去的。
袭人自恃贤淑，对宝玉这等“爱红的毛病”都是苦口婆心的劝，只有她肯顺着他，陪着他，为他一个从古籍里翻来的方子劳心劳力花几天的时间同他一起做胭脂，最后真的研制成功了。
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所以临死都要守身如玉来保住这份不同，仿佛这样自己就能凌驾于袭人碧痕之上。
重生就是为了让她看清自己没什么不同的。宝玉是可以同她一起做胭脂，但他也可以给林姑娘送旧帕，也可以拄着拐杖给袭人煎药。她也不过是他怜爱过的众多红尘中的一员。
也许真有一丝不一样的感情，也不值得她为君而死了。
重活一世，她几乎是靠着对宝玉的一腔怨怼做动力来远离他，她怨宝玉的纵容使得她无所顾忌，怨宝玉的沉默让她坠入深渊。
但宝玉的纵容同样给了她作为丫鬟不会有的自由和肆意，给了她最快乐的最随心所欲的时光，给了她聪明手段可以发挥的空间，给了她不属于主子对仆人的感情。
现在，自己真正离开了他，离开了这座怡红院的时候，她必须要正视自己的心。除却怨怼，她是否依然对他抱有别的情感。
再回忆起一起制胭脂的甜蜜过往，她发现自己依然留有怀念。
她怀念自己当初的明媚张扬，不想现在即使重生了一段时间依然像前世最后时光一样满怀怨恨心绪难平。
她怀念自己聪明伶俐，几乎全是靠自己的巧手就完成了复杂的古法胭脂的制作，比外面卖的还强。
这些怀念没有一个闪光点落在了回忆里另一个主角身上。她只是感谢宝玉给她带来了这段回忆，便没有其他多余的感情了。
前世她错把感念当作真情，为宝玉百般筹谋，为宝玉牺牲身体，为宝玉最终丢了一条命。
今世勘破了这层本质后，她的心绪反而平静下来。
“不用了，我不缺这些东西，把这些带到三姑娘那反而麻烦。”她阖上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小匣子，将装着胭脂的白玉盒搁在上面，两者放在收拾干净只剩一面铜镜的梳妆台前。
铜镜里是一个崭新的自己。
麝月见她如此，知道这盒东西她是不会带走的了，叹息着问道：“需要我帮你交给宝玉吗？”
晴雯低头系包袱带子，没给梳妆台上的匣子分一个眼神，只道：“等袭人好一点了就交给袭人吧。交给宝玉又不知惹出多少事。”
说罢，又把贴身的荷包塞到麝月手中：“这些你收好，我没法给你提供什么后路，只有这点东西能让你有点保障。”
荷包一到手中麝月就知道份量不轻，她忙塞还给晴雯：“胡闹，你新去三姑娘院子里，要打点的地方还多。你都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晴雯抱住了她：“收着吧，就让我还你这一回的情吧。毕竟你刚才又帮了我一次。”
如果不是麝月及时按住她，她可能真的收敛不住自己的脾气就对何婆子动手了。虽然侍书都知道怡红院的婆子奸猾，但毕竟才换了主子的第一天就对前院子里的人动手，还是会给探春留下不好印象。
“日后大家锁起院门过各自的日子，纵发生了什么，隔了两个院子也是鞭长莫及了。”
麝月声音里也带着哽咽：“那我收了，你也要保重。”又要送晴雯出门。
忽有小丫头靛儿匆匆跑来：“宝二爷要蜜饯果子呢。”
原来宝玉熬好了药给袭人，自己先尝了一口只觉苦不堪言，想起自己这几日喝药都是用西五样蜜饯干果压下舌头的苦味，又找来给袭人吃。
正值夏日，甜蜜饯最容易招虫子，大家都是即用即取的。宝玉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如何知道位置，所以叫来丫鬟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