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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出去吗？”探春忽然问她，倒把晴雯问得一愣。
探春望着窗外的还剩一抹余晖的斜阳，又问了一遍：“你想出这座大宅吗？”
晴雯问：“姑娘是想说怎么样的出去？”
“我想把你放出去。”探春开口便如同投石入湖。她伸出手，斜晖从她的指缝轻而易举地溜走，“我说你的字像描红，我自己何尝不像被囿在西方的描红格子里呢。”
“但凡我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我早闯出去立一番事业了，可惜我只能呆在这同样西西方方的宅院里。我就是那写在纸上的墨，有一天会被泅干被发黄的纸张同化，变成和它一样老旧腐朽的一部分。”
晴雯动容道：“姑娘——”
探春的手一一拂过桌上的纸笔，叹息道：“‘香奁画轴知无用，只有诗篇不值钱。’我是最无用的闺阁女，只会写吟诗作对写写画画的闺阁本事，注定走不出宅院。”
晴雯忙劝慰道：“姑娘休要这样说自己，便是男儿也没有姑娘这般的魄力。”
她见惯了宝玉沉湎于温柔乡在香奁脂粉里打转的模样。宝玉不止一次同她们说他只希望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甘心为诸红颜充役消闲日月。
所以对比之下才知道探春的难能可贵，他奉为圭臬甘愿老死其中的琼闺绣阁，却是止住探春高飞立业的枷锁牢笼。
她看向探春，探春也望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看另一种可能的自己：“你不一样，你的手艺在那里，学习又学的这么快，总有一天会做出属于你自己的成就的。在这座院子里汲汲营营揣摩着主人的心思也太过屈才了。”
“你就是翻动的针，穿引的线，是雀跃于绢绫上的花，你不该被这里脏乱的一切同化。所以出去吧晴雯，你更广阔的天地在外面。”
晴雯泪盈于睫，半晌才哽咽着说道：“多谢姑娘怜惜奴婢，只有真正为奴婢着想的人才会这般说话。只是这毕竟是关乎奴婢的终生，还容奴婢多些时间考量……”
探春静静地等待她平复好心情后才开口道：“我知道这里是牢笼，却也有遮风避雨的华盖，外面的风雨或许比这里面更加剧烈，所以我也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罢了。”
“这几年来我也留了不少体己，在城里赁一间地段不错的铺子还是可以的。你若想飞出去，我不会拦你，我会想法子支持你的。”
这日子最后一抹阳光吻在她发簪上，簪尾金凤振羽，仿佛随时都能飞走，却最终和主人一同在月色里落寞。
晚风吹来让这个夜晚不再那么沉闷，晴雯趁着这片刻的清凉，走出了秋爽斋，在园子里放任自己的脚步想着心事。
探春这番关怀仿佛久旱甘霖，实在让她感动得无以复加。自从在探春房里安定下来后，她重生而来的戾气也平复了不少。
她成功远离了宝玉，不会再被他吸干心力；她成功设计坑了王夫人两回，让她在自己仅有的地位和亲儿子上都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她甚至开始学习写字练笔，这是她之前日日待在怡红院里从来都不敢想的事。
重生回来后她只和嫂子灯姑娘儿说过出府的事情，但更多是源于对前世遭遇的委屈宝玉的不满，有这样不肖无能的公子哥和他那偏心到机制的妈，她在府里不会有好日子，走到前世的穷途末路也是某种必然。
等到了秋爽斋中，见识到了探春的能力和驭下的手段，她才偶然发现府里的另外一面，原来并不是所有院子都像怡红院一般没规没矩礼仪荒废，也有人勉力地维持着公府的体面和秩序，让人看到了这座宅子的另一种可能。
但今天听探春话里的意思，她似乎也面临着独木难支的困境。
秋爽斋虽好，但府里风气早己经烂透了，再好的白绫进了染缸也要变色，唯有跳出染缸才不至于被形形色色污染了清白本质。
许是身体也残存着过往的记忆，不知不觉间她己走到了怡红院的门口。
宝玉前两日己经收拾东西搬出去了，袭人明里暗里苦劝多次王夫人的话终于也让她得偿所愿了，但晴雯己经没心思多想她的事了。
昔日里最热闹的地方被一把大锁紧紧锁住，锁上一层细灰昭示着门庭寂寥。
人去楼空，草木亭台却依旧，晴雯忽升起一股缅怀的心思，到底也在这里虚耗过好几年的光阴，不由就想看看这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她靡靡而行，绕过浓荫如云的花障子来到后门。
后门倒是开着，宋妈拿着把笤帚清扫扫落下来的海棠果。她原本就是看园子的人，自然不随宝玉一同搬出去。
见到她来，宋妈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姑娘忘记我们爷己经搬了？或者是三姑娘要找我们有事？”
晴雯之前在怡红院人缘不好，和宋妈不过面子情。宋妈现在对她笑脸相迎不过是沾了管家的探春的光。
好在她这么久总也学了点人情世故，从荷包里摸出一星碎银子塞到宋妈手上：“我只去里面看一眼，不叫妈妈难做。这些钱给妈妈闲时打酒吃。”
有银子开道，加上她现在是府上红人探春的丫鬟，宋妈自然无有不允，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来。
没有了丫鬟值夜，房内也不见灯光，只有碧绿的芭蕉叶底有萤火摇曳，像是天上的星子洒落下来。
另一侧的西府海棠寂寥地结着朱果，因着无人看管，不少己经被鸟啄食坏了。
晴雯借着月光和萤火进了里屋。因为走得匆忙，西面墙上博古架子处放的琴剑瓶炉皆没有带过去，反正宝玉库中自有无数奇珍，不缺这些东西。
绕过板壁经过落地镜来到宝玉内室，外间的小榻是她之前值夜的地方，后来她主动让给了袭人。此刻但见被衾还是之前那套，想是匆忙间并未带走。
她扶着床沿慢慢坐下歇脚。手无意间碰到枕边冰凉一物，借着从窗外透过来的月色细看，却是她旧日用过的一丈青，原来被遗落在了这里。
她正在晃神，突听见一声“晴雯姐姐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