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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东宫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熏香燃烧后的甜腻气息，弥漫在空旷而华丽的殿宇内，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颓靡氛围。
厚重的织锦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刺目的天光，只有几盏昏暗的宫灯在角落摇曳，勉强照亮一地狼藉——倾倒的玉壶，碎裂的瓷杯，泼洒的酒液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楚承乾瘫坐在铺着锦垫的矮榻上，敞开着领口，头发凌乱，眼神涣散，手里还攥着一个半空的玉杯。
他身边散落着几个同样醉醺醺、衣着暴露的舞姬，此刻也东倒西歪地昏睡着。
整个东宫，死气沉沉，宛如一座奢华的坟墓。
殿门被猛地推开，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驱散了一角昏暗，也惊醒了几个浅眠的舞姬，她们尖叫着慌忙爬起，胡乱整理着衣衫。
裴峙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一身深紫官袍，腰束玉带，与这满殿的颓靡格格不入，如同寒冰投入沸水。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室狼藉，扫过太子那副烂醉如泥的样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痛。
“都给本相滚出去！”裴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凛冽威压，如同冰锥刺骨。
那些舞姬和内侍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大殿。
殿内只剩下舅甥二人，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裴峙一步步走到楚承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强压着怒火：“殿下！您看看您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
楚承乾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似乎才看清来人是谁。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试图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声音沙哑含混：“……舅、舅舅来了？来……陪孤……喝一杯？”
“喝？！”裴峙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挥袖，将楚承乾手中的玉杯打落在地！“啪”的一声脆响，玉杯西分五裂，残余的酒液溅湿了地毯。
楚承乾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身体一颤，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丝，茫然地看着震怒的舅舅。
“大敌当前！国势危殆！陛下忧心如焚，龙体欠安！整个朝堂都在为挽救危局殚精竭虑！”
裴峙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楚承乾的心上，“而你！堂堂大乾储君！国之根本！竟然在这里醉生梦死！与这些下贱的玩物厮混！你……你还有半分储君的样子吗？！”
楚承乾被裴峙的疾言厉色吼得有些发懵，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垂下眼帘，避开那灼人的目光，嗫嚅道：“……舅舅息怒……我…… 我只是心中烦闷……”
“烦闷？”裴峙冷笑，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楚，“烦闷就该如此自暴自弃？！殿下！这正是你该振作的时候！楚平渊用兵不当铸下大错，陛下对他己然失望！这正是我们挽回圣心的大好时机！你该做的，是去陛下榻前侍疾尽孝！稳定朝局人心！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这东宫里用酒色麻痹自己！”
裴峙俯下身，盯着楚承乾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承乾！你醒醒！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我们裴家倾尽全力也会助你！但你自己，必须先站起来！拿出一个储君该有的担当来！”
楚承乾听着舅舅的训斥和教诲，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舅舅教训的是……我……我知道了……我这就……这就更衣……去……去面见父皇……”
他挣扎着想从榻上站起来，却因为酒力未消，身体发软，一个踉跄又跌坐回去。
裴峙看着他这副样子，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冰冷的绝望，他疲惫地闭了闭眼，声音也低沉了下去：“……你好自为之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再次将颓靡和昏暗锁在了殿内。
殿门关闭的沉重声响，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楚承乾维持着那个跌坐的姿势，一动不动，脸上那强装出来的顺从和羞愧，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和空洞。
舅舅的话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挽回圣心……储君的气度……”
“挽回圣心？”楚承乾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充满了自嘲和绝望。
他想起了几天前，前线大败的消息刚传来时，他同样忧心如焚，同样殚精竭虑。
他熬了整整一夜，翻阅典籍，苦思冥想，结合裴缜等人的意见，呕心沥血地写了一份关于如何稳定东南方局势的详细对策。
他以为，这是他身为太子，在危难之际能为父皇分忧、为国出力的证明。
他怀着忐忑又一丝微弱的期盼，将那本凝聚了心血的奏疏，亲手呈到了养心殿。
父皇当时正靠在榻上，脸色灰败，咳嗽不止。
他接过奏疏，勉强翻看了几页，楚承乾紧张地站在下首，手心全是汗。
他期待着，哪怕只是父皇一句淡淡的肯定，一句“太子有心了”。
然而，他看到的，是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是什么？是失望？是厌烦？还是……深深的、藏在心底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那眼神，冰冷、锐利，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幻想和自尊。
父皇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那本奏疏随手放在了堆积如山的案牍最上面，甚至没有合拢。然后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那一刻，楚承乾只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所有的期盼，在那一个眼神下，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呵……呵呵……”楚承乾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弃。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开脚边的碎玉，踉跄地走到殿中央。
他环顾着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东宫，巨大的孤独和无力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太子……储君……未来的天子……”他喃喃念着这些曾经让他敬畏又向往的称谓，此刻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股强烈的怨怼和不甘猛地涌上心头，却又在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我就不该……不该当这个嫡长！”他猛地抓起旁边案几上一个半满的酒壶，仰头就往嘴里灌，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混着酒水一起流下。
“若是我……不是这个嫡长……”他靠着冰冷的盘龙柱滑坐在地，眼神空洞地望着穹顶华丽的藻井，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彻底的崩溃，“做个闲散王爷……逍遥快活……不好吗？何必……何必在这泥潭里……挣扎……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酒壶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再次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更多的酒液汩汩流出，浸湿了昂贵的地毯，也浸透了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在浓重的酒气和绝望中，沉沉睡去，或者说，是彻底地沉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