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风鸣岭时,苏蓼的袖口还沾着刘猛的血。
那血己经凝成暗褐色,贴在手腕上像道沉重的封印。
她望着山脚下飘起的炊烟,流民团的孩子们正追着啃胡萝卜的灰兔跑,粥香裹着柴火气撞进鼻腔——这是她带着一百多号人从雪灾、疫症、暴徒手里抢来的生机,如今却要为更紧要的事,带着核心队伍扎进毒瘴密林。
"雾隐潭?"贾老板把羊皮地图往树干上一按,指甲在"毒瘴区"三个字上抠出个褶子,"我跑了十年商队,这片林子连猎户都不敢进。
前个月有拨马帮想抄近道,进去三个,只拖出半具骨架,身上爬满绿毛藤子。"他抬头时,额角的汗顺着刀疤往下淌,"咱们带的盐巴够换十车粮食,犯得着——"
"犯得着。"陈公公突然插话。
老人怀里还抱着那本烧得只剩半块皮的书,指节抵着焦黑的书页,"《山蔬谱》残卷里夹着张薄绢,我今早才发现。"他翻开书脊,一张泛黄的丝帛簌簌抖开,上面画着七朵歪歪扭扭的花,"这是'雾隐七步',古祭师穿毒瘴的法子。"
苏蓼的呼吸顿了顿。
她记得七年前在书院晒书,老院工指着《山蔬谱》说:"这书原是祭师写的,菜蔬不仅能果腹,还能通天地气。"当时她饿得头晕,只记住了"酸模叶能止腹泻",却没留意页脚的暗纹——此刻丝帛上的花,正和残卷最后一页的纹路严丝合缝。
"需要七种带辛味的草。"她蹲下身,从布包里掏出个陶瓶,"山胡椒、辣根、野葱须,还有..."指尖掠过瓶底的褐色粉末,"陈公公前日在溪边采的石椒草。"
刘猛蹲在她旁边,伤处的布带渗着血,声音却粗得像敲铜锣:"我去砍两捆荆棘,扎成香囊架子。"他刀鞘一磕地面,站起来时踉跄了下,被顾云策稳稳托住胳膊。
方士没说话,只把药瓶塞进他手里,指腹在他腕脉上按了按——这是检查内伤的习惯,苏蓼看得心尖发暖。
香囊做好时,日头正往林子里沉。
苏蓼把最后一枚青麻囊系在陈公公脖子上,指尖触到老人颈间的温度,像触到块老玉。"走。"她深吸口气,率先踏进雾墙。
毒瘴比想象中浓。
苏蓼的睫毛立刻沾了层水珠,眼前白茫茫一片,只能凭脚底下的腐叶声判断方向。
但胸前的香囊在发烫,是石椒草的辛辣味顶开了毒雾——半柱香后,她的靴尖突然踢到块圆石,抬眼竟看见条被藤蔓缠成拱顶的小径,苔藓在腐木上泛着幽绿的光。
"蓼姑娘!"贾老板的声音从后面撞过来,"听!"
那是种像刮金属的鸣叫,尖得能刺穿耳膜。
苏蓼刚要回头,脚踝突然一紧——根手腕粗的藤蔓从腐叶里窜出来,裹着黏液的触须正往她腿上缠!
她反手抽出腰间的骨刀,刀刃刚碰到藤皮,又有三根藤条从头顶的树冠砸下来!
"星引!"顾云策的声音像淬了冰。
他指尖的星罗盘突然炸开银芒,最粗的那根藤条"咔"地断裂,汁液溅在苏蓼脸上,腥得她险些作呕。
刘猛的刀光跟着劈过来,他伤腿撑在树干上,每斩一刀都闷哼一声:"藤条里有筋!
是被人喂过药的!"
话音未落,林子里响起拍掌的声音。
"果然是青蚨阁的小方士。"一道阴恻恻的男声从树后绕出来,"顾玄尘那老东西死了,你倒还撑着。"
苏蓼的瞳孔骤缩。
来人身穿青袍,腰间挂着串骨珠,正是影蚀教大供奉墨渊——她在风鸣岭见过他的画像,那是顾云策翻着古籍咬牙切齿说的"最阴毒的阵师"。
"想激活五阵?"墨渊抬手,周围的树突然发出"咯咯"的响声,枝干扭曲着长出尖刺,"先过了我这关。"
藤蔓像活了的黑蛇,从西面八方涌来。
苏蓼被一根藤条卷住腰,撞在树干上时,怀里的《山蔬谱》突然烫得惊人。
她想起风鸣岭遗迹里,书页浮起的"菜灵宿主"西个字,颤抖着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封皮上——
"求求你们。"她对着缠在腿上的藤条轻声说,"我知道你们被邪术控制得难受。"
藤条突然顿了顿。
苏蓼看见叶尖的黏液在发抖,像在哭。
她想起流民团里被人贩子打的小娃,想起雪夜里冻得缩成球的老妇,喉咙发紧:"我带你去见阳光好不好?
等春天,我种一大片菜,让你们跟着春风跳舞。"
缠在她腰上的藤条"刷"地松开了。
"臭丫头!"墨渊的脸扭曲成青灰色,"你敢坏我阵!"他甩出把黑砂,苏蓼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顾云策正用星罗盘替她挡下三根尖刺,陈公公举着烧剩下的书页当火把,贾老板则把火油桶往树底下一滚,火折子"刺啦"一声——
"撤!"苏蓼拽住最近的刘猛,"往潭边跑!"
烟雾腾起的瞬间,她听见藤蔓被烧断的噼啪声,听见墨渊的怒吼被火舌吞掉,听见自己的心跳震得耳膜发疼。
等再能看清东西时,脚下的腐叶突然变成了湿滑的青苔,眼前是片幽蓝的水潭,中央的石台上,刻满符文的石碑正泛着月光般的冷光。
"是雾隐潭。"陈公公的声音在发抖,"老奴小时候听师傅说,这潭水是上古灵脉..."
苏蓼没听完。
她望着水面,想起《山蔬谱》新浮现的字迹,想起风鸣岭遗迹里那道说"宿主启程"的声音,抬脚踩上水面——
绿色光纹从她脚底蔓延开,像春天的藤蔓爬过冰面。
一步,两步,她能感觉到水的凉意透过鞋底,能听见石碑在嗡鸣,能看见顾云策在岸边攥紧的手,指节发白。
当指尖触到石碑的刹那,潭水突然泛起幽光。
"第二节点...启动。"
那声音像从地底下涌出来的,带着千年的尘埃味。
苏蓼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看见石碑上的符文开始流动,像活了的小蛇。
她转身时,看见同伴们正站在岸边,刘猛的刀还滴着血,贾老板的脸被烟火熏得漆黑,陈公公的书皮在月光下泛着焦黑的光,顾云策的星罗盘正对着她,银芒温柔得像片云。
"成了?"刘猛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苏蓼想笑,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潭水的幽光没像她想象中那样散去,反而更亮了,照得周围的树影都变了形状。
顾云策的星罗盘突然发出刺耳鸣叫,他抬头看向密林深处,眉峰皱成刀刻的痕:"不对劲,灵气波动..."
"先扎营。"苏蓼打断他。
她看见陈公公的手抖得厉害,刘猛的伤布又渗出血来,贾老板正蹲在地上捡火折子——他们需要休息。
她摸了摸发烫的石碑,又看了眼潭水深处浮动的黑影,轻声道,"今晚...守夜的人加倍。"
月亮爬上树梢时,流民团的篝火在潭边亮起。
苏蓼裹着顾云策递来的披风,望着跳动的火苗,听见林子里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远处低语,又像风穿过空竹筒。
她攥紧怀里的《山蔬谱》,书页突然又颤了颤,新的字迹正从纸背往外渗,墨色青翠得像刚冒头的菜芽。
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