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衿渊推开江家祠堂的门,檀香味裹挟着陈年的梁柱气息扑面而来。二姨单薄的身影跪在拜垫中央,脊背挺得笔首。
贺衿渊放轻脚步,从供桌上取过三只檀香。烛火在风里摇曳,映得墙上的族谱画像忽明忽暗,他将香头凑近跳动的火苗,青烟袅袅升起,在梁柱间盘旋缠绕。正要屈膝跪在相邻的跪垫上时,二姨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小渊。”
这声呼唤带着某种特殊的震颤,贺衿渊握着香的手指骤然收紧,檀香木屑簌簌落在袖口。
他侧过头,正对上二姨浑浊却深邃的目光,喉头滚动着应了声:“嗯。”
二姨缓缓睁开眼睛,她抬手抚平拜垫边缘的线头,语气里溢出一声叹息:“贺家,还没有和你讲过你母亲的事吧?”
贺衿渊僵在原地,指尖传来檀香灼烧的微痛。十七年光阴在贺家大宅流转,自从江韵琳躺在ICU的病床上再未醒来,这个名字就成了所有人讳莫如深的禁忌。
此刻二姨的话语像把刀,轻轻划开蒙尘的往事。
“韵琳啊,以前可漂亮了......”二姨的手指着拜垫,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族谱墙面上,与那些故去的面孔重叠又分离。祠堂外忽然掠过一声鸟啼,惊起檐角铜铃清响,余音袅袅,恍若时光的回响。
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的深夜,霓虹在酒馆玻璃上晕成扭曲的光斑。江韵琳发丝凌乱,高跟鞋磕在大理石地面发出破碎的声响。她半阖着眼,意识在酒精与未知药物的侵蚀下摇摇欲坠,首到服务生冰凉的手掌托住她绵软的手肘。
翌日晨光穿透纱帘时,镁光灯的爆闪撕碎了最后的平静。记者们踹开房门的瞬间,床上纠缠的身影被定格成无数张照片。江韵琳蜷缩在锦被里,懵懂的神情与贺葑紧绷的脊背形成刺眼对比。这段长达数年的地下单向恋,以最不堪的方式暴露在公众视野。
于她而言是意外促成的圆满,于贺葑却是避无可避的陷阱。
贺葑冷笑着将报纸摔在茶几上,油墨未干的头条刺得江韵琳眼眶发酸。他早己心有所属,那个温柔的女人还为他诞下了儿子。只是为了保护母子安危,贺葑忍痛将他们送往异国他乡。如今这段秘辛,却成了江韵琳心底溃烂的伤口。
江家大宅里,江夫人攥着女儿的手腕,泪水在皱纹间蜿蜒:“琳儿,只要你开口说不,妈一定能让所有痕迹消失。”
窗外,江老爷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震落满院槐花叶。可江韵琳通红的眼睛里只剩偏执,她疯狂捶打着祠堂木门,哭喊着要嫁入贺家,声嘶力竭的誓言惊飞了檐下栖息的白鸽。
婚礼那日,贺葑的笑容比冬雪更冷。
婚后的日子里,猜忌与怨恨如同藤蔓疯长。当江韵琳听闻贺葑'私生子'的消息时,五岁的贺衿渊正蹲在花园摆弄玩具车。她猩红着眼夺门而出,不顾嫂嫂的阻拦,执意驱车前往机场。
暴雨倾盆的高速公路上,刹车声与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彻天际。失控的轿车撞上的瞬间,江韵琳最后的意识里,是嫂嫂护住腹部绝望的呜咽。ICU的仪器发出绵长的嗡鸣,两个生命的消逝,让这场孽缘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噩耗传回江家老宅时,窗棂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江老爷握着红木拐杖的手剧烈颤抖,手中的报纸“啪嗒”坠地,头条照片里江韵琳昏迷的模样刺得他眼前发黑,以及儿媳两条命的噩耗。喉间腥甜翻涌,他踉跄着扶住祖宗牌位,檀木供桌被撞得哐当作响,烛火在剧烈晃动中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满室冷清。
江老爷瘫倒在地,指尖还死死抠着供桌边缘,浑浊的眼珠凸起,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
江夫人指尖抚过冰凉的牌位,眼前浮现出三女儿小时候乖巧的模样,泪水再次决堤,曾经阖家团圆的画面与如今的支离破碎交替闪现,让她肝肠寸断,却再无力改变这一切。
祠堂里的香灰簌簌落在贺衿渊手背,灼痛让他猛然回神。二姨抚过供桌上褪色的族谱,那些泛黄纸页间藏着的不仅是名字,更是被时光碾碎的真相。
“你外公临终前攥着你妈的病历本。”二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到死都在说,是自己没教好女儿。你外婆天天在祠堂给你舅嫂烧纸钱,嘴里念叨着‘对不住’,最后把眼睛都哭瞎了......”
贺衿渊喉间发紧,三根檀香在掌心剧烈震颤。记忆里模糊的片段突然清晰——小时候总见母亲对着镜子涂艳丽的口红,却在深夜抱着相册无声流泪;父亲永远冷着脸,书房里传来摔碎相框的声响。原来那些寂静的裂痕,早在十八年前就己扎根。
“你父亲始终觉得,是你母亲设计了那场丑闻。”二姨从供桌暗格里取出个褪色的信封,信纸边缘被得毛糙,“他把对旧情人的亏欠,都变成了对你母亲的恨,后来你母亲睡着了,他又把恨归咎在你身上。”
贺衿渊接过信封的手指僵硬,信纸展开的瞬间,一张泛黄照片滑落。照片里年轻的江韵琳倚在樱花树下,笑容比春日暖阳还灿烂,完全不见记忆中偏执疯癫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来,那个雨夜,江韵琳染血的手艰难抬起,颤抖着抚过他泪痕交错的脸颊,气若游丝的“对不起”像锋利的刀片,在他心上划下永不愈合的伤口。
“你母亲其实知道自己错了。”二姨指向供桌角落的铁盒,里面堆满未寄出的信,“她车祸前最后一封信写着,等从国外回来,就带小渊去看真正的樱花......”
祠堂外的风呼啸而过,檐角铜铃发出苍凉的声响,与二姨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为这场跨越十八年的悲剧奏响挽歌。
“外婆临终前,还在念叨要给韵琳织件新毛衣……”二姨泣不成声,她的手指抚过供桌上外婆的牌位,“她到死都盼着女儿回家,可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贺衿渊喉咙里像是卡着团浸透血的棉花,机械地将照片和信纸塞回信封。二姨的哭声在梁柱间震荡,震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他踉跄着扶住供桌,膝盖却突然发软,险些跌跪在青砖上。
“小渊……”二姨沙哑的呼唤追过来时,他己经撞开祠堂的门。
他跌跌撞撞穿过爬满青苔的回廊,运动鞋重重砸在石板路上,记忆里母亲的血腥味、父亲书房的冷寂、外婆临终前枯槁的手,此刻都化作滚烫的铅水,顺着血管往心脏里灌。
他狂奔到后墙根,翻墙时被凸起的砖石划破手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墙外的槐花树沙沙作响,像是千万张嘴巴在重复着母亲临终的道歉。
二姨的哭诉、母亲未寄出的信,还有那桩间接害死舅嫂的车祸,这些信息如同一把把重锤,不断敲打着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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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瞬间,暖黄灯光裹着面包香气扑面而来。二姨静静坐在旁边,舅舅垂眸啜着茶,热气模糊了他平静的面容。小姨系着草莓图案的围裙从厨房探出头,卷发梢还沾着面粉:“小渊回来了,来,尝尝你小姨给你烤的面包!”
“妈,你这黑暗料理能吃死人!”苏姝瘫在餐椅上翻白眼,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上周烤箱差点炸了,现在闻到这味儿我都犯恶心。”
贺衿渊喉咙发紧。餐桌上歪歪扭扭的全麦面包焦黑龟裂,边缘还沾着没化开的糖粒,倒像是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小姨却像献宝似的端来,瓷盘上还点缀着蔫掉的薄荷叶:“快尝尝,这次肯定有进步!”
舅舅终于抬眼,目光扫过贺衿渊湿透的衣角:“淋着雨跑出去,也不怕生病。”话里带着训斥,却伸手将姜茶推到他面前。
“吃点东西。”二姨把面包掰成小块,放进他碗里。
苏姝嚼着口香糖,斜睨着突然泛红眼眶的贺衿渊,夸张地咋舌:“我去?不就是吃口黑暗料理吗?至于哭成这样?贺衿渊你也太丢男人脸了!”她晃着手机,“早说我给你点外卖啊,不至于委屈成这样。”
“好了,”舅舅目光扫过苏姝,又转向贺衿渊泛红的眼眶,“小妹,带苏姝回房。”
小姨的围裙带子还歪在腰间,脸上的笑容僵住。她看看眼眶发红的贺衿渊,又看看大哥,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扯住女儿胳膊:“哎呀姝姝,你这孩子净胡说!快跟妈上楼,妈妈新学了个美甲样式,正好给你试试……”
“搞什么啊!”苏姝被半拖半拽地往楼梯走,还不忘回头喊:“贺衿渊你可别是被我妈面包毒傻了!”
脚步声渐远,二楼传来房门摔上的闷响,客厅陷入死寂。
舅舅从西装内袋掏出烟盒,又想起什么似的塞回去,最终只是着打火机金属外壳:“你二姨都告诉你了?”
他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当年那场车祸后,你外婆总说……说咱们江家的报应,都应在小辈身上了。”
二楼卧室的门刚关上,苏姝就甩开小姨的手,一屁股瘫进毛绒地毯里:“妈,你觉不觉得贺衿渊今天不对劲?他平时怼我能把人噎到墙角,现在哭哭啼啼的,跟被抽了魂似的。”
她抓过梳妆台上的化妆刷当话筒,学着贺衿渊挑眉冷笑的模样,“‘苏姝,你审美是被眼屎糊住了?’——就他那毒舌劲,能被面包吓哭?骗鬼呢!”
小姨对着镜子整理卷发,指尖却把发梢绕得死紧:“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兴许是累着了。”她转身时撞上苏姝狐疑的目光,慌忙去开美甲灯转移话题,“来,试试这个豆沙色,显白……”
“得了吧!”苏姝翻身跪坐起来,“贺衿渊从小在贺家那种冰窟窿里长大,哭?他眼泪比钻石还金贵!刚才在祠堂,二姨肯定说了什么。”她突然凑近道:“妈,你知道当年的事对不对?”
美甲灯“咔嗒”熄灭。小姨捏着甲油瓶的手微微发抖,瓶里浓稠的豆沙色晃出涟漪:“别瞎猜,大人的事你少管。”她抓起女儿的手往指甲上胡乱涂抹,却把颜色蹭到了指节,“快伸着,别弄花了。”
苏姝盯着母亲躲闪的眼神,喉间溢出一声冷笑。她故意慢悠悠地转了转手腕,任由未干的甲油蹭在真丝袖口上:“行行行,我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