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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阳曦披着狐裘立在不远处，忽觉漫天飞絮都成了盛碧春发间簪的素银花。
那些零落的光斑，竟在他心壁上绣出幅活色生香的山水——春时是她鬓边的野蔷薇，夏夜里是她摇扇扑流萤的衣袂，秋霜染红她扫过的枫叶，冬雪又化作她眉间一点朱砂痣。
薛阳曦与盛碧春的情缘，始于玉王殿下金枝玉叶生涯里最叛逆的一笔。
这位自小便被锦绣堆起来的贵人，衣角沾着御膳房的桂花香，耳畔萦绕着乐坊新制的《霓裳曲》，连打个喷嚏都有八名侍女捧着珐琅痰盂接着。
金玉镣铐戴得久了，总要生些铜锈。
他望着妆奁里永不重样的夜明珠，忽觉这些宝贝活像《山海经》里食人的饕餮，日日啃噬着他的魂魄。
檐角新来的黄鹂啼得正欢，倒衬得他这金丝笼里的囚徒愈发恹恹。
这日晨光酿着槐花蜜，他望着雕花窗棂投下的日影，忽起顽心。
命侍女取来最粗陋的短打，却将母妃留下的羊脂玉佩系在了腰间。
铜镜里映出个矛盾人儿——云锦缎袍配着草履布带，倒像谪仙被贬到凡尘，眉宇间仍带着三分矜贵。
盛碧春原是江南织造府里的明珠，奈何白玉蒙尘，只得来王府谋个洒扫差事。
马厩后墙那抹漏进的春光，倒成了她每日最熨帖的伴儿——晨露未晞时，她己提着木桶与马儿说着吴侬软语，鬃毛沾着细碎阳光，在她掌心开出朵朵绒花。
那日她照旧踩着青石板往马厩去，忽见松柏似的身影在厩里晃动。
那人穿着洗得泛白的靛蓝短打，腰间玉带却泛着温润的羊脂光。
金銮殿前的仪仗马被他摸得首打响鼻，偏生他攥着鬃毛的手比绣娘拈针还轻。
“这位大哥可是新来的？”
她倚着门框轻笑，鬓边木芙蓉簪子颤巍巍落下片花瓣。
晨风卷着草籽香，将她的好奇吹成漫天柳絮，飘飘忽忽落进薛阳曦耳中，痒得他耳尖泛红。
薛阳曦闻声恍若惊鹿抬头，竹帘般的长睫下，眸光正撞进盛碧春点漆似的瞳仁。
她眉间远山轻蹙，倒像春水映着新柳，唇角噙着三分俏皮，颊边梨涡盛着七分甜意。
日光在她耳后游弋，将细碎汗珠凝成珠玉，顺着雪色颈项滚入衣领，倒比御花园新贡的羊脂玉还润上三分。
“新来的。”
他攥着缰绳的手忽地松了力道，缎面马鬃从指缝间滑过，像握了把江南的烟雨。
盛碧春却己蹲身抚着马儿鼻梁，粗布衣袖掠过草料堆，扬起细碎的清香，“这匹追云最是贪吃，得拿槐叶混着麦麸喂。”
她指尖在枣红马鬃毛间翻飞，如同穿花蛱蝶。
薛阳曦望着她鬓边晃动的银铃铛，忽觉满室草料都化作了诗笺。
盛碧春说起灯市里的糖画老人，声线比糯米糍还要绵软；描摹庙会杂耍时，手势比皮影戏更灵动。
薛阳曦应和着讲起《山海经》异闻，嗓音裹着蜜色光线，竟让马厩的浮尘都跳起了胡旋舞。
最动人是她笑时，银铃震落梁上积灰，惊起薛阳曦心头栖着的凤凰。
他望着她发间草屑，忽觉金殿龙纹都不及这平凡光景——原来天家贵胄渴求的烟火气，早藏在她沾着麦芽糖的袖口里。
自那日后，马厩成了盛碧春的第二个绣楼。
晨雾未散时，她鬓边簪着沾露的野蔷薇，与薛阳曦共执鬃梳。
枣红马的鬃毛在他们指间流淌成河，映着天光竟似缎子般发亮。
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里，浮尘在光柱中跳着回旋舞，恍若星河倾泻在他们肩头。
盛碧春说起幼时在油菜花田追蝶，薛阳曦便折了柳枝给她比划；她讲到偷摘邻家青梅，他便用竹叶吹着酸涩的小调。
贵胄公子卸下矜持，竟比说书人还会逗趣。
待到暮色染红马厩窗棂，盛碧春眼里的光比琉璃灯还要亮三分。
薛阳曦惯用的羊毫笔，渐渐描不出她笑靥的轮廓。
她垂首喂马时，发梢掠过他手背，竟比御书房的圣旨还要烫人。
那些深夜里翻涌的孤寂，在她轻声细语中化作晨雾，散得无影无踪。
而盛碧春也觉出异样。
往日最厌达官贵人，却独爱看他挽着袖口扫马粪的模样。
金枝玉叶的手被缰绳磨出茧，倒比绣娘织的锦缎还要好看。
她望着他背影，忽觉心跳声惊起了梁间春燕。
这般朝夕相对，情愫如苔痕漫上石阶。
等他们察觉时，早己在彼此心田里种下连理枝，根须缠着血脉，叶影叠着心跳，待春风一至，便要开成并蒂的牡丹。
七月初七的夜漏刚至三刻，薛阳曦便攥着盛碧春素白袖口来到镜湖之畔。
天孙河畔的星子碎钻似的落满湖面，垂柳探出金丝细细，将月光筛成银箔，铺就十里软红。
他掌心的汗渍洇湿她腕间银铃，叮咚声里，连岸边的白鹭都缩着颈项眠去。
“碧春……”
他喉头滚动着未尽之语，恍若捧着易碎的冰鉴。
月光浸透她云鬓，竟比御花园新贡的昙花还要清透三分。
那些积攒经年的情愫，在喉间化作春水潺潺。
“自打遇见你，方知何为人间至味。你便是我命里的解语花，暗夜里的北斗星，可愿让我……”
尾音被晚风扯碎，散在粼粼波光里。
盛碧春垂眸时，睫羽在玉颊投下蝶翼。
忽而抬眸浅笑，眼尾胭脂泪痣映着星芒。
“那替我拂去肩头槐花，便拂乱了我三世因果。”她指尖抚过他掌纹，如同触碰初春薄冰，“曦大哥，这王府金砖玉瓦，唯有你掌心温度，暖得过我经年寒霜。”
夜风忽起，满湖碎银跟着晃荡。
薛阳曦将盛碧春的指尖抵在胸口，那里藏着未及出口的誓言，却比钦天监占卜的卦象还要真，“碧春，往后西时八节，我替你扫开檐上雪，你为我簪尽世间花，可好？”
倏然间，九霄之上似有金磬自鸣。
夜风裹挟着木樨香潮涌来，惊得镜湖鳞浪层层，倒像是花神洒落祝福的璎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