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
薛阳曦在刀尖上跳起了折子戏。
他披着大齐御史大夫的蟒袍,袖中却藏着淬毒的匕首。
十年浸淫朝堂织就的人脉网,此刻化作无形丝线,将他与大齐皇帝缚在同一张金丝蛛网上。
每次朝会觐见,他都似在万丈悬崖边起舞,袍角翻飞间藏着杀机的暗流。
御书房的龙涎香里,他悄悄碾碎一枚黥面刺客留下的血囊,那毒粉比塞外狼毒更阴狠,遇热即融,无色无形。
他盯着皇帝案头那盏雨前龙井,喉结滚动,恍若看见盛碧春在万民朝贺中接过传国玉玺。
指尖悬在茶盏上方三寸,汗珠顺着青瓷杯壁滑落,在黄花梨案上洇出深色地图——那是大赵铁骑即将踏平的疆土。
更漏声里,他忽然想起盛碧春发间玉兰香。
当皇帝举杯邀饮时,他袖中银匙轻轻一抖,毒粉如幽灵没入茶汤。
那瞬间,他听见自己心跳震碎九重宫阙,而窗外惊起的寒鸦,正衔着黎明前的最后一片月光。
当皇帝仰脖饮尽第三爵时,他袖中机关悄然弹开,一滴墨色坠入琼浆,快得连烛影都未曾晃动。
皇帝突然踉跄,玉冠撞碎玛瑙碟,薛阳曦适时伸手去扶,腕间鎏金镯磕在龙纹佩上,发出清越的裂帛声。
他垂眸望着帝王紫胀的面色,指尖搭在太渊穴,暗中催动残毒游走经脉,面上却急得额角渗汗,连声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丝竹不知何时停了,殿外惊雷乍起。
薛阳曦跪在丹陛前,望着太医们乱作一团,嘴角勾出冷月般的弧度。
那笑意转瞬即逝,却比鸩酒更毒,首渗进青砖缝里。
他想起盛碧春昨夜抚着他新添的伤疤,轻声说,“待得云开见月时,我必以江山为聘。”
同时,薛阳曦在重重宫闱中织就一张无影网。
他白日里是恭谨的御史大夫,夜里便化作夜枭掠影,檐角獬豸瓦当是他传递密报的驿站。
那些用朱砂写在蚕丝纸上的情报,裹着塞外狼烟的气息,藏着朝堂暗涌的玄机。
他将大齐边关布防图塞进蟠龙铜炉,待香灰冷透后,再由盛碧春安排的死士扮作添炭宫人取走;把六部官员名录用密蜡封进空心金簪,借皇后赏赐之机递出宫门。
每次传递,他都如走钢索的艺人,耳畔是追兵的箭镞破空声,鼻尖萦绕着告密者血溅朱门的铁锈味。
这些密报到了盛碧春手中,便成了破敌致胜的雷霆之箭。
大赵铁骑踏碎河间府那日,她站在点将台上,望着薛阳曦用鸽血写的火漆密信,忽然想起他昨夜在密道墙缝塞进的半片鸳鸯帕。
那帕子上用金线绣着他们初遇那夜的星图,而背面,则是大齐粮草辎重营的详图。
大赵铁骑如银山雪浪倾泻而下,薛阳曦的密报化作穿云箭,撕开大齐百年基业。
当第一支玄甲军登上朱雀门楼时,晨光正撕开乌云,将鎏金宝顶映得血亮。
大齐禁卫军的金瓜锤砸在玄铁盾上,迸出的火星子还没落地,便被赵军陌刀削成齑粉。
两载春秋,薛阳曦用三百封密函铺成登天梯。
此刻他站在太极殿前,看着盛碧春的蟠龙战旗掠过飞檐,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发间那支木簪。
脚下汉白玉阶缝里,还嵌着昨夜宴饮的碎玉盏,此刻却浸在紫黑的血泊中,漂着半片明黄蟒袍——那是大齐皇族逃窜时遗落的龙鳞。
各宫嫔妃的珠翠头面滚落满阶,与残肢断臂堆成小山。
赵军铁蹄踏碎琉璃瓦,惊起檐角铜铃震天响。
薛阳曦望着漫天血色,忽然轻笑出声。
他想起盛碧春昨夜快马传来的素笺,上面只八个字,“山河为诺,苍生作证”。
当最后一缕硝烟散尽,他拾起半面鎏金瓦当,那残缺的螭龙纹恰似他们未完的棋局。
转身时,残阳正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触到盛碧春策马而来的方向。
凯旋日,盛碧春立于朱雀门楼,绯色披风在暮春残阳里猎猎如战旗。
她望着护城河上新绿的柳枝垂向焦黑的城墙,忽觉喉间泛起咸腥——那是薛阳曦昨夜在密函里写的“经年旧疤终得愈”。
“这万里江山,原是用他的骨血浇灌的。”
她抚着城砖上未干的血迹,想起他密报里夹带的塞外沙棘。
那些染血的羊皮纸上,总画着歪斜的并蒂莲,莲心处点着朱砂,像他们偷来的三载春宵里,合卺酒溅在枕上的痕迹。
当夜,薛阳曦只带着那方鸳鸯帕进了王府。
帕角还沾着大齐皇帝饮血的残渍,如今却成了盛碧春妆奁里最艳的红。
他跪坐在她脚边,将虎符与密报尽数投入火盆,火光舔舐着他掌心的老茧——那是握剑的手,如今却只想替她绾发。
“春丫头,我的使命,从不是天下。”他忽然低笑,指尖缠上她一缕青丝,“从遇见您的那夜起,臣的征途便只剩这方寸之地。”
窗外,春雷碾过新坟,而他们的影子在窗纸上叠成连理枝。
自那日起,薛阳曦便成了盛碧春的影子。
晨光初绽时,他总会在她睫羽投下第一道颤影前,用云锦被角裹住她露在外头的藕臂。
那动作轻得像怕惊散晨雾,却又带着战场淬炼出的利落。
白日里,他们共坐西窗下,他为她研墨时,总爱在她鬓边偷藏一枝新折的棠棣。
她批阅奏折累了,他便用虎符挑开茶炉,任建盏里浮起雪沫乳花。
他的指节沾着战场风霜,按摩她肩颈时却比江南绣娘更巧,总能精准揉散她眉间川字。
月上柳梢时,他惯常合衣倚在拔步床外。
夜风穿过鲛绡帐,带来塞外沙枣香,混着她发间沉水香,织成无形的网。
他望着她睡颜,想起大婚夜合卺酒里浮着的枣儿,忽觉这半生征伐,不过是为圆今宵月满。
他们的情事在民间酿成了酒,说书人拍响惊堂木时,总要将薛阳曦三箭定天山与盛碧春殿前斥番邦并提。
老人们哄孩子入睡,会指着银河说,“瞧见那颗紫微垣边的亮星么?那是薛圣人在望他的夫君呢。”
这段情,活成了史官笔下的惊鸿影,画匠卷轴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