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可是在深秋的深夜收到那封沾着雪花的信的。
信封边缘结着细碎的冰碴,邮戳是"大兴安岭·敖鲁古雅",字迹被冻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认出是小芽的笔迹:"林姐姐,我们收到'星星种子'了!阿婆说,这是大兴安岭的冬天在等春天呢!"
信里掉出片干枯的蓝莓叶,叶脉间夹着粒黄豆大小的种子,裹着层银霜,像颗裹着糖衣的小月亮。林亦可捏着种子贴在耳边,仿佛听见极北的风穿过松树林,卷着驯鹿的铃铛声,轻轻说:"春天在路上。"
三天后,林亦可带着小芽、朵朵和航航坐上了开往漠河的绿皮火车。
车窗外的白桦林正由绿转黄,偶尔闪过几簇火红的杜鹃,像被风点燃的云。小芽把脸贴在玻璃上,哈出的白雾很快凝成冰花:"姐姐,大兴安岭的冬天是不是比守春园的冷?"
"冷,但雪也厚。"航航晃着他的"冬天望远镜"(这次裹了层毛线),"我查过,敖鲁古雅的雪能埋到膝盖,驯鹿的角上都挂着冰棱。"
朵朵从背包里掏出个铁盒:"王阿婆烤了太阳花饼,说极寒的地方需要热乎的甜。"她掀开盖子,烤饼的香气混着松脂味,在车厢里漫开。
敖鲁古雅的黄昏来得特别早。
林亦可跟着鄂温克族的老阿婆卓娅往驯鹿点走时,夕阳刚把雪地染成淡粉,远处的山尖己经缀满星子。卓娅裹着件绣着驯鹿纹的灰布袍,腕间的银镯和陈素琴的银锁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陈同志的种子,是1962年冬天送来的。"
"那时候我在内蒙古支边,"卓娅用鹿骨叉起块冻硬的红薯,"大雪封山三个月,战士们的粮食不够。陈同志裹着红围巾,从延安走了两个月,带来这包种子,说'春天藏在种子里,等雪化了,它们会替你们唱歌'。"
林亦可摸出陈素琴的日记本,翻到1962年的页脚。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大兴安岭的雪是冬天的信,种子要种在'能听见春天心跳的地方'。"她突然想起芦花荡的周阿公说的"水是流动的",原来每片土地都有自己的"心跳"。
危机在雪夜降临。
林亦可正在驯鹿圈里给种子取暖(她把种子裹在驯鹿的绒毛里),远处突然传来狗吠。三个穿皮大衣的男人扛着电锯冲进营地,为首的叼着烟:"老卓娅,你这驯鹿点该拆了!旅游公司说要建'极地冰雪乐园',种什么破种子?"他踢了踢装种子的铁盒,"这破玩意儿能换几个钱?"
"住手!"小芽扑过去护住铁盒,银锁在雪地里闪着光,"这是陈素琴奶奶的种子!"
"陈素琴?"男人嗤笑,"我爷爷当年是伐木队的,见过她。她抱着棵小树苗在雪地里哭,说'这是春天的根'——后来那树苗冻死了,她蹲在雪地里哭了三天。"
林亦可的心揪成一团。她想起陈素琴日记里写过的"最北的冬天",想起照片里那个抱着树苗在雪地里发抖的年轻姑娘。
"那是1943年,"卓娅突然开口,声音像雪地里的松枝,"陈同志是来送'抗寒种子'的。日本鬼子封锁了粮道,她带着十二名战士,从延安走了八千里,把种子藏在驯鹿的角上、猎人的靴筒里......"她摸出枚银铃,"这是我奶奶当年帮她藏种子的铃铛,每颗种子都系过它。"
电锯的轰鸣被驯鹿的嘶鸣淹没时,远处传来警笛声。
林亦可抬头,看见三辆警车冲破雪幕,车顶的警灯像团跳动的火。为首的警察举着喇叭:"我们是森林公安!接到举报,有人非法破坏自然保护区,立刻停工!"
男人脸色骤变,转身要跑,却被警察拽住:"你涉嫌破坏国家重点保护区域,跟我们回局里调查!"
"等等!"林亦可喊住警察,"这些种子需要立刻种下,否则会被冻坏!"
她蹲下来,轻轻扒开驯鹿绒毛。十二颗种子静静躺在雪地上,种皮上的银霜在月光下闪着光,像十二颗小银河。
危机解除后的第五天,敖鲁古雅的春天悄悄来了。
第一场雪化的时候,林亦可和小芽把十二颗种子埋进驯鹿常去的草甸。卓娅用鹿骨在地上画了只驯鹿,角尖正好指向种子:"陈同志说,驯鹿是'春天的信使',它们走过的地方,春天就会跟着来。"
"阿婆,"小芽指着草甸,"种子发芽了!"
林亦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雪地里冒出点嫩绿——是株淡紫色的芽,叶片边缘泛着粉白,脉络里的金色纹路连成了完整的图案,是朵未开的驯鹿花,和卓娅银镯上的花纹,竟是同一款式。
"它在笑。"航航踮脚凑过去,"像芦花荡的荷花,像太湖的莲蓬。"
冬至时,敖鲁古雅的驯鹿点热闹得像团火。
鄂温克族的孩子们穿着兽皮袍,举着松明火把围着火堆跳舞。卓娅端来碗热奶茶,碗底沉着粒驯鹿花种子:"陈同志,这是'极北的春天'。"
林亦可舀了口奶茶,甜津津的,混着松脂香。她摸出陈素琴的银锁,锁扣内侧的"素琴"二字在火光里泛着暖光。突然,银锁轻轻震动起来——和芦花荡的铜铃、太湖的红绳,是同一种频率的轻响。
当晚,林亦可坐在驯鹿圈的草垛上。
月光透过松树林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翻开陈素琴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多了行新字:"大兴安岭的春天,是第十二颗种子开的花。"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驯鹿的铃铛声。林亦可望着远处正在埋种子的孩子们,突然想起卓娅说的话:"雪是冬天的被子,春天是被子里的小太阳。只要有人愿意捂热它,冬天就会变成春天。"
而此刻,这把火种正随着驯鹿的脚步,随着孩子们的笑声,随着每一粒新埋下的种子,在更辽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绽放。
一周后,林亦可收到卓娅的来信。
信里夹着张照片:敖鲁古雅的草甸上,十二株新花正舒展花瓣,每片花瓣上都写着地名——芦花荡、太湖、敖鲁古雅、守春园......照片背面,小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陈素琴奶奶,我们把春天种到了最北边!"
林亦可坐在守春园的老藤椅上,望着窗外的老槐树。
新抽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和远方的敖鲁古雅打招呼。她摸出秀姨的银锁、周伯的竹编筐、李老师的日记本,发现这些物件上,都多了道新的刻痕——是朵十二瓣的驯鹿花,每片花瓣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字:陈素琴、周守正、李素芬、秀姨、小芽、卓娅......
风里飘来续春花的香气,混着驯鹿花的清冽。林亦可望着老槐树上的铜铃,突然想起陈素琴日记本里的最后一页:"春天不是花,是种花的人。种花的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而此刻,这把火种正随着驯鹿的铃声,随着孩子们的笑声,随着每一粒新埋下的种子,在更辽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