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可是在芒种前收到那支竹筒的。
竹筒裹着层青粽叶,封口处系着根红绳,绳结是江南常见的"同心扣"。寄件人写着"周庄·沈阿婆",地址栏画着只振翅的白鹭——和芦花荡的白鹭不同,这只喙里衔着粒金黄的稻种。
她剥开竹筒,十二颗深褐色的种子滚落在桌,每颗种子上都裹着层薄薄的稻壳碎屑,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箔。最上面那颗种子裂开条细缝,露出点嫩绿的芽尖,在晨光里轻轻颤动。
"林老师!"小芽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上是段视频:青石板铺就的河埠头,穿蓝印花布的老阿婆正弯腰插秧,身后跟着戴草帽的年轻后生,手里举着块木牌,写着"守护老稻种"。
视频最后,老阿婆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盛着笑:"是陈素琴同志的种子!"
三天后,林亦可带着小芽、朵朵和航航踏上南下的高铁。
车窗外的江南像幅流动的水墨画:白墙黛瓦浸着晨露,乌篷船划过菱角塘,稻田在风里翻涌着绿浪。小芽趴在车窗上数桥洞,突然喊:"姐姐!桥底下有白鹭!"
"那是沈阿婆养的护稻鸟。"朵朵翻出手机查资料,"周庄的稻作文化传承了八百年,每片稻田都有专门的护鸟人。"
航航举着他的"春天望远镜"(这次加了防水罩):"我要拍白鹭和种子的合影!"
周庄的晨雾比守春园的更柔。
林亦可跟着沈阿婆往稻田走时,裤脚沾了层薄泥。阿婆裹着件靛蓝粗布衫,腕间的银镯和陈素琴的银锁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陈同志的种子,是1958年春天送来的。"
"那时候我在公社当农技员,"阿婆蹲下来,用枯枝拨了拨泥,"大旱三个月,河塘见底,战士们的稻种全死了。陈同志裹着绿头巾,从延安走了三个月,带来这包种子,说'春天藏在泥土里,等雨来了,它们会替你们唱歌'。"
林亦可摸出陈素琴的日记本,翻到1958年的页脚。泛黄的纸页上写着:"江南的稻田是'会呼吸的土地',种子要种在'能听见心跳的地方'。"她突然想起大兴安岭的卓娅说的"雪是冬天的被子",原来每片土地都有自己的"心跳"。
危机在午后降临。
林亦可正在稻田边看种子,远处突然传来机器的轰鸣。三辆挂着"农业科技"标志的拖拉机开进村子,为首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举着块平板:"老乡们,我们是来推广'超级稻'的!这种稻子抗虫抗旱,产量是老稻种的三倍!"
他指着林亦可怀里的竹筒:"至于这些老种子......"男人嗤笑一声,"早该进博物馆了。现在谁还种这种'土疙瘩'?"
"住手!"阿婆抄起手里的秧苗,"这是我阿公传下来的'月光稻',能熬出最甜的粥!"
"老太太,"男人推了推眼镜,"您看看这数据——"他晃了晃平板,"超级稻亩产一千二百斤,您这老稻种才三百斤!"
林亦可的心揪成一团。她想起陈素琴日记里写过的"最南的夏天",想起照片里那个蹲在稻田里数穗子的年轻姑娘。
"那是1960年,"阿婆突然开口,声音像稻田里的蛙鸣,"陈同志是来教我们'种良心稻'的。她说,'稻子不是数字,是人心。你糊弄土地,土地就糊弄你'。"
拖拉机的轰鸣被蝉鸣淹没时,远处传来锣声。
林亦可抬头,看见村头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沈阿婆的孙子小福举着面铜锣,敲得震天响:"乡亲们!陈素琴同志的种子要发芽了!"
人群里,几个戴草帽的年轻人举着木牌:"拒绝基因稻!守护老稻种!"小芽挤到最前面,把"春天种子"举得老高:"这是陈奶奶的种子,能种出最甜的春天!"
危机解除后的第七天,周庄的稻田泛起了新绿。
林亦可和小福把十二颗种子埋进田埂边的泥里,每颗种子都系着红绳,绳头拴着铜铃——和陈素琴的银锁、敖鲁古雅的银镯,是同一种旧旧的暖光。阿婆用枯枝在地上画了株稻穗,穗尖正好指向种子:"陈同志说,稻子是'弯腰的春天',要低头才能听见土地说话。"
"阿婆,"小芽指着水面,"种子发芽了!"
林亦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泥水里冒出点嫩绿——是株淡绿色的芽,叶片边缘泛着金粉,脉络里的金色纹路连成了完整的图案,是朵未开的稻花,和阿婆银镯上的花纹,竟是同一款式。
"它在笑。"航航踮脚凑过去,"像芦花荡的荷花,像大兴安岭的驯鹿花。"
入伏时,周庄的稻田开了第一朵花。
粉白的花瓣铺满田埂,像撒了把碎云。林亦可坐在阿婆的竹椅上,看小福教孩子们唱《插秧谣》:"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林老师,"小福递来碗绿豆汤,"阿婆说,陈素琴同志的种子,现在是'江南的春天'。"
林亦可舀了口汤,清甜的汁水漫开。她摸出陈素琴的银锁,锁扣内侧的"素琴"二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突然,银锁轻轻震动起来——和敖鲁古雅的铜铃、太湖的红绳,是同一种频率的轻响。
当晚,林亦可坐在稻田边的草垛上。
月光透过稻穗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翻开陈素琴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多了行新字:"江南的春天,是第十二颗种子开的花。"
风从河面吹过来,带着稻花的清香。林亦可望着远处正在插秧的村民,突然想起阿婆说的话:"稻子要弯腰,春天才会抬头。只要有人愿意低头,春天就会跟着弯腰的人,从江南走到塞北,从塞北走到海角......"
而此刻,这把火种正随着稻穗的摇晃,随着孩子们的笑声,随着每一粒新埋下的种子,在更辽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绽放。
一周后,林亦可收到小福的来信。
信里夹着张照片:周庄的稻田边,十二株新稻正舒展花瓣,每片花瓣上都写着地名——敖鲁古雅、大兴安岭、周庄、守春园......照片背面,小芽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陈素琴奶奶,我们把春天种到了水乡!"
林亦可坐在守春园的老藤椅上,望着窗外的老槐树。
新抽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和远方的周庄打招呼。她摸出秀姨的银锁、周伯的竹编筐、李老师的日记本,发现这些物件上,都多了道新的刻痕——是朵十二瓣的稻花,每片花瓣上都写着不同的名字:陈素琴、周守正、李素芬、秀姨、小芽、小福......
风里飘来续春花的香气,混着稻花的清甜。林亦可望着老槐树上的铜铃,突然想起陈素琴日记本里的最后一页:"春天不是花,是种花的人。种花的人也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而此刻,这把火种正随着稻穗的清香,随着孩子们的笑声,随着每一粒新埋下的种子,在更辽阔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