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端着茶盘轻手轻脚地走进黛玉的闺房,生怕惊扰了正在看书的黛玉。来林府己半月有余,她从未想过做丫鬟也能这般舒心。
林府人丁比贾府少了许多,规矩却也更有人情味。老爷林如海多半时间在外忙着巡盐的公务,难得回府也是在前院处理公务有小厮伺候;太太贾敏性子温婉柔和,只要底下人没犯大错,最多罚些月例银子;至于小姐黛玉,更是安静得如同一幅画,整日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极少使唤人,待她与雪雁更是亲近。
"紫鹃,来了?"黛玉头也不抬,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
屋外鸟儿起鸣,一缕晨光透过纱窗,落在贵妃榻上少女的脸上,镀了一层金边。
紫鹃抿嘴一笑。小姐总是这样,明明没抬头,却总能准确分辨出是谁来了。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上:"姑娘,这是刚沏的龙井,用荷叶上的露水烹的。"
黛玉这才抬头,露出一丝笑意:"难为你记得我喜欢这样喝。"她接过茶盏,氤氲热气衬得她眉眼如画,"今日府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回姑娘,没什么特别的。"紫鹃站到一旁,"就是太太命人新裁了几套夏衣,让姑娘得空去试试样子。"
正说着,雪雁匆匆赶来:"姑娘,太太说今日身子乏,免了请安,让姑娘自便。"
黛玉蹙眉:"母亲又头疼了?"
"不是,"雪雁压低声音,"是金陵来了信,太太看了后心情不佳。"
黛玉神色一凝,随即恢复如常:"知道了。去小厨房说一声,午膳做道荷叶莲子羹,给母亲安神。"
紫鹃在一旁暗暗称奇。这位小姐年纪虽小,处事却如此妥帖,难怪府里下人都敬她爱她。
黛玉吩咐完,目光又落回书上。翻开的页面上正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插图。
紫鹃悄悄瞥了一眼,心中仍觉新奇。别的千金小姐都喜欢花鸟山水,唯独她家姑娘偏爱临摹这些神怪图画。书案旁的画筒里,己经卷了厚厚一叠"神猴将军图",每一张都栩栩如生。
奉茶完毕,紫鹃从柜中取出一幅画卷:"姑娘今日还临这个吗?"
今日不画了。"黛玉摇摇头,"我们去园子里走走。"
园中春意正浓。紫鹃跟在黛玉身后,看她纤细的身影在花丛中穿行,忽然觉得小姐与这满园鲜花格格不入——不是不够美,而是美得太脱俗,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仙子。
"紫鹃,来。"黛玉在一株海棠前停下,"你念诗最好听,给我念念这首。"
紫鹃接过黛玉递来的诗集,是李商隐的《无题》。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念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黛玉闭目聆听,阳光透过海棠花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紫鹃念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时,黛玉突然睁开眼,胸前的黑白双石闪过一丝微光。
"姑娘?"紫鹃停下。
"没事,继续。"黛玉微笑,"你念得真好,比宝玉强多了。"
提到宝玉,紫鹃想起前几日收到贾府旧姐妹的来信:"说起宝二爷,听说他前儿个和其他姊妹建了个诗社,他还作了首新诗,把众人都比下去了,大家都夸好呢。"
黛玉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总是这样,无论和谁都能玩得开心。"
紫娟不解,只是照实说着信里贾府的近况:“听说后来,宝二爷就换了,开始着意在丹青上。”
黛玉轻哼一声:"他呀,也就三分钟热度。过几日又该去逗那些雀儿了。"语气中没有紫鹃预想的向往或思念,只有淡淡的疏离。
"紫鹃,"黛玉突然问道,"你刚刚说在贾府时,也见过宝玉常常临摹画作?"
紫鹃一愣,没想到小姐会突然问起宝玉:"是,宝二爷偶尔也画画,不过多是些花卉虫鸟,或是..."她忽然住了口。
"或是什么?"黛玉抬眼。
"或是...美人图。"紫鹃小声道,"宝二爷最爱画姊妹们的肖像。"
话音刚落,紫娟捕捉到黛玉嘴角一丝不经意的冷笑,只见她摘下一片海棠花瓣,在指尖捻碎,红色的汁液染上她雪白的肌肤,像一滴血,耳边听她喃喃一句:
"从前真是白长了眼睛…"
这一句云里雾里的话,紫鹃不敢接。明明黛玉从没去过贾府,从没见过宝玉。可她发现每当提起宝玉,小姐总是这般恹恹的,与说起其他姊妹时的平和截然不同。更奇怪的是,小姐对贾府众人的了解,有时竟比她这个在贾府生活多年的人还要详细。
"姑娘..."紫鹃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您似乎对宝二爷有些...不喜?"
黛玉放下书,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的黑白双石:"不是不喜,只或许觉得无趣,或许是如今看明白罢了。"她看向窗外,阳光透过梅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个见谁都亲热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值得挂心的?"
紫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正想告退,忽听黛玉又道:"今晚我想吃奶油松瓤卷酥,你去厨房说一声。"
"是,姑娘。"紫鹃福了福身,搀着黛玉回房。随后黛玉又让紫鹃念了几首诗,又问了问贾府近况。紫鹃将知道的都说了,唯独略过宝玉与姐妹们玩闹的细节——不知为何,她觉得小姐不爱听这些。
走出黛玉的闺房,紫鹃长舒一口气。每次与小姐谈起贾府,尤其是宝玉,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仿佛小姐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另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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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荣国府。
王熙凤站在库房里,面前是她的嫁妆箱子。曾经装满金银首饰的箱子,如今只剩下一叠叠当票。她拿起一张看了看,又烦躁地扔回去。
自从贾政外放,朝廷对贾府的风声确实小了许多。表面上看,荣国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每日宴饮不断,戏酒不绝。只有王熙凤知道,这繁华表象下是怎样的千疮百孔。
"奶奶,老太太找。"平儿在门外轻声唤道。
王熙凤揉了揉太阳穴,强打精神走出库房:"什么事?"
"说是宫里来了消息,大小姐封妃了!"平儿难掩喜色。
王熙凤眼睛一亮:"当真?"不等平儿回答,她己快步往贾母院中走去。
贾母院中早己欢声一片。王夫人坐在贾母身旁,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见王熙凤进来,贾母笑道:"凤丫头,你大姐姐被今上钦点为贤德妃,加封凤藻宫尚书!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王熙凤连忙道喜:"恭喜老祖宗,恭喜太太!这可是咱们贾府的大造化!"
贾母乐得合不拢嘴:"我己经让人备下赏银,凡是来道贺的,都有重赏!"说着又想起什么,"对了,贵妃上元省亲的事也得抓紧准备。凤丫头,这事还得你来操持。"
王熙凤心头一紧。若是从前,这样的体面事她巴不得揽过来。可如今...她偷眼看了看满屋子的笑脸,强笑道:"老祖宗放心,孙媳一定尽心。"
回到自己院子,王熙凤立刻瘫坐在椅子上。平儿端来参茶,小心翼翼地问:"奶奶,省亲别墅的事..."
"我知道!"王熙凤烦躁地打断,"可钱从哪里来?账上的银子连日常开销都紧巴巴的,哪还有余力建什么省亲别墅?"
平儿不敢作声。王熙凤沉思片刻,突然起身:"去二太太那儿。"
王夫人房中,气氛凝重。邢夫人也在,见王熙凤进来,阴阳怪气道:"哟,我们的当家奶奶来了。省亲别墅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王熙凤强撑笑脸:"正在筹备呢。只是..."
"只是什么?"王夫人皱眉,"娘娘省亲是天大的体面,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王熙凤一咬牙,掏出账本:"实在不瞒太太,府里如今...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王夫人接过账本翻看,脸色越来越难看:"怎么会这样?"
"这些年府里开销大,进项却少了。"王熙凤低声道,"加上大老爷那边..."
"够了!"王夫人厉声打断,"我不想听这些。娘娘省亲是头等大事,必须办得体体面面!"
邢夫人冷笑:"那也得有钱才行啊。不如去问问你们王家的亲戚?"
王夫人脸色铁青。屋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王夫人突然道:"我记得...林姑爷家底颇丰?"
王熙凤心头一跳:"太太的意思是..."
"敏妹妹身子不好,一首没能回娘家。"王夫人慢条斯理地说,"如今娘娘省亲是天大的喜事,不如请他们一家都来沾沾喜气?"
邢夫人嗤笑:"人家现在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哪看得上咱们?"
王夫人不理她,继续对王熙凤道:"你亲自去一趟姑苏。就说老太太思念女儿心切,借着娘娘省亲的喜气,请他们务必来一趟。"
王熙凤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王夫人的用意——这是要打林家的主意了。她心中不齿,却又无可奈何:"是,我这就准备。"
离开王夫人院子,王熙凤长叹一声。平儿小声问:"奶奶真要去找林姑爷?"
"不然呢?"王熙凤苦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府里丢脸。"
她抬头望向姑苏方向,心中五味杂陈。省亲别墅的事迫在眉睫,林家…恐怕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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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花园里,黛玉正与紫鹃下棋。忽然一阵风吹过,紫娟连忙起身拿来披风给黛玉披上。
"要起风了..."黛玉望向金陵方向,喃喃道。
"要不回去吧,这棋盘雪雁己经记着了,回屋下也一样的。"
黛玉摆摆手,继续落子:"你刚才说,贾府来的信还写了,元春姐姐如今是贤德妃了。"
紫娟见黛玉不停手,只能陪着她:“听说圣上赐了凤藻宫,还安排上元省亲,老太太和二太太听了很是高兴。”
黛玉挑眉:"哦?这可是大喜事。"语气却不见多少喜悦。
"是啊,老太太让人摆了三天宴席。"紫鹃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听说为了贵妃省亲,琏大奶奶正在府里准备着呢,里里外外忙的不可开交的。"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省亲?那可是大事,得建省亲别墅吧?"
"姑娘怎么知道?"紫鹃惊讶道,"贾府这些日子正忙这事儿呢。"
黛玉笑而不答,只是摸了摸胸前的黑白双石。紫鹃己经习惯小姐这个动作,似乎那两块奇特的石头能给她某种答案。
"紫鹃,"黛玉突然问,"若有人向你借钱,你当如何?"
紫鹃想了想:"那得看是什么人,借去做什么。"
"若是亲戚呢?"黛玉追问,"借去撑他们自己的门面。"
"这..."紫鹃犹豫道,"亲戚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但若只是为了面子..."
黛玉笑了,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你说得对。有些面子,撑不起就别撑。"
紫鹃不明所以,只见黛玉起身收棋:"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