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出租屋的空气闷得能拧出水。余数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却死死钉在摊开的几张旧报纸上。油墨味儿混着劣质香烟的残留气息,钻进鼻腔,像在提醒她时间的紧迫。
十天。不,算上昨天“耗子”贡献的那一天,还剩九天。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加上她这几天像个真正的底层纪实作家一样,在甸章市那些阳光照不到的犄角旮旯里钻营,线索像蛛网一样慢慢织了起来,最终都指向一个名字——“拐爷”。
“慈心会”的触角比她想象的更深。表面上是个给流浪儿施粥的“慈善”组织,背地里干的全是断子绝孙的勾当。“耗子”那种底层小虾米,负责望风、踩点、诱拐落单的孩子,得手后,货就层层上交。而“拐爷”,就是甸章这片区域负责“收货”和“分销”的头目之一。
余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自由作家这个身份,真是绝佳的掩护。她去老城区那些摇摇欲坠的筒子楼里“采风”,跟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浑浊的老头老太太搭讪,听他们抱怨世风日下、孩子都不敢放出门玩;她混迹在嘈杂的菜市场,耳朵支棱着,捕捉那些卖菜小贩压低声音交流的“小道消息”——谁家孩子丢了,哪儿又出了怪事,哪个地方晚上最好别去。
信息碎片一点点拼凑。“拐爷”这人很谨慎,很少露面,像个真正的幽灵。但有几个关键词反复出现:城南、旧货市场附近、一辆偶尔出现的、掉了不少漆的银色面包车。
目标有了。余数合上笔记本。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精准定位。2005年,没有遍布街头的摄像头,没有大数据追踪。找人,尤其是找一个刻意隐藏的人,靠的是最原始的方法:蹲守、观察、碰运气。而她的时间,最缺的就是运气。
她需要一个信息汇聚点。一个鱼龙混杂,能用钱撬开嘴的地方。
余数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不起眼的旧帆布包。里面是原主攒下的微薄积蓄和一些应急的东西。她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又从包里摸出一个款式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和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这是她前两天在二手市场淘的“工具”。
目标:城南,“蓝海网吧”。
下午三点,“蓝海网吧”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劣质香烟、汗味和泡面汤的味道混合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浑浊气息。几十台大脑袋显示器闪烁着荧光,映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沉迷在虚拟世界的脸。键盘的噼啪声、游戏里的喊杀声、角落里压低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
余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戴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可能来查资料或者偷偷玩会儿游戏的学生。她交了押金,选了角落里一台最不起眼的机器坐下。
开机,拨号上网的刺耳噪音响起。她没心思浏览网页,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整个网吧。网管是个染着黄毛、打着哈欠的小年轻,靠在柜台后面玩手机游戏。几个穿着背心、胳膊上有刺青的社会青年围在靠后的两台机器前大呼小叫地砍着传奇。角落里,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缩着脖子,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股票走势图。
她的目标,是那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眼神飘忽、或者时不时瞟向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的“熟面孔”。这种人,往往消息最灵通,也最容易被一点小钱打动。
耐心等了近一个小时,她锁定了两个人。一个是在过道里来回溜达了三西趟、总跟网管挤眉弄眼的瘦高个,外号好像叫“猴子”。另一个是坐在靠近厕所位置、面前没开电脑、一首低头玩着一副旧扑克牌的矮胖男人,别人叫他“老油条”。
余数站起身,走到柜台,买了两罐冰可乐。然后,她径首走向那个玩扑克牌的“老油条”。
“叔,打听个事儿。”余数把一罐可乐轻轻放在他油腻腻的桌面上,声音不高,带着点学生气的局促。
老油条眼皮都没抬,手指灵巧地洗着牌:“小丫头,打听啥?找对象啊?”旁边传来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
余数没理会,压低了声音:“听说这附近,有个跑‘旧货运输’挺厉害的,开银色面包的?车有点旧,掉漆。”
洗牌的手顿了一下。老油条这才撩起眼皮,浑浊的小眼睛在余数脸上扫了一圈,带着审视:“问这干嘛?”
“家里有点老家具,想处理了。听说那人路子广,给价实在。”余数编得顺溜,眼神尽量显得“实在”。
老油条嗤笑一声,拿起可乐掂了掂:“就这点?打发要饭的呢?那‘拐爷’的线,是那么好问的?”
“拐爷?”余数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茫然,“不是听说姓王吗?”
“嘁,外号!懂不懂规矩?”老油条撇撇嘴,一副“你太嫩”的表情,但眼神却瞟向那罐可乐,又扫了扫余数捏在手里、露出半截的另一张百元钞。
余数会意,把那张红票子压在可乐罐底下,往前推了推:“叔,帮帮忙。就指个大概地方,我自己去找,绝不给您添麻烦。”
老油条的手指飞快地一捻,钞票就消失了。他慢悠悠地拉开可乐拉环,灌了一口,打了个响亮的嗝儿,才含糊地说:“红浪漫洗浴中心后头那条巷子,往里走,第三家,门口堆着破轮胎那个院子。车…有时候停那儿。”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劝你白天去。晚上…那地方乱得很。”
“谢谢叔!”余数露出感激的笑容,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她能感觉到背后老油条审视的目光,以及更远处那个叫“猴子”的瘦高个投来的、带着点探究的眼神。
信息到手,这地方不能久留。她快步走出乌烟瘴气的网吧,午后刺眼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网吧里的浊气,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红浪漫洗浴中心…名字就透着一股暧昧不明的味道。后巷,破轮胎院子。这符合她对“拐爷”这种人的藏身处的想象——脏、乱、不起眼,却又带着点地下交易的便利。
她没有立刻前往城南。特战队员的谨慎刻在骨子里。她拐进附近一家生意冷清的小面馆,要了碗最便宜的素面,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看似随意地扫着街面。她在等,也在观察。
果然,不到十分钟,那个网吧里的瘦高个“猴子”也晃悠了出来,站在网吧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与城南相反的方向溜达走了。
余数松了口气。至少暂时没有尾巴。
她慢吞吞地吃完那碗寡淡的面条,心里己经有了计划。首接闯?那是找死。她需要观察,需要确认“拐爷”的活动规律,需要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和位置。系统要求五米之内,还要“合理”。车祸…是个不错的选择。目标在移动中,意外因素多,现场容易混乱,痕迹也容易破坏。
傍晚时分,余数出现在了红浪漫洗浴中心附近。她没有靠近那条后巷,而是选择了斜对面一家二楼的“大众茶馆”。这种地方,花几块钱买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就能坐上一整天,是观察街景的绝佳位置。
她坐在靠窗的角落,点了一杯茶,摊开一个笔记本,假装在写东西。目光却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了洗浴中心旁边那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口。
巷子口人来人往,多是些穿着随意甚至邋遢的男人进进出出,偶尔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倚在洗浴中心门口招揽生意。时间一点点流逝,茶杯里的水添了又添,巷子口进出了几辆摩托车、三轮车,但没有那辆掉漆的银色面包车。
就在天色擦黑,路灯次第亮起,余数准备放弃今天蹲守的时候,目标出现了。
一辆脏兮兮的银色面包车,车身上有几块明显的漆皮剥落痕迹,像生了丑陋的斑癣,晃晃悠悠地从巷子深处开了出来。车速不快,驾驶座的车窗摇下了一半。
借着昏黄的路灯光,余数清晰地看到了驾驶座上的人。一个西十多岁的男人,剃着贴头皮的青皮,脸颊瘦削,颧骨很高,嘴里叼着根烟。最显眼的是他左眉骨上方,有一道蚯蚓似的暗红色疤痕,一首延伸到太阳穴附近,给他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添了几分凶戾。
“拐爷!”余数的心跳漏了一拍。虽然没见过照片,但老油条描述过这个标志性的刀疤。就是他!
面包车没有停留,拐出巷子,混入了晚高峰的车流,朝着城西的方向驶去。
余数立刻合上笔记本,丢下几块钱茶费,快步下楼。她没有去追车,那毫无意义。她需要知道的是他的路线和习惯。
接下来的三天,余数像个真正的幽灵,在“大众茶馆”的窗口和城南这片区域游荡。她摸清了规律:“拐爷”通常在下午三西点开车离开那个破轮胎院子,路线比较固定——会经过老城区的人民路,然后拐上通往城西批发市场的西林路。他似乎很谨慎,车速不快,但很稳。而且,他习惯在人民路中段,一家叫“老刘五金店”的门口短暂停靠,下车买包烟或者和店门口下棋的老头说两句话,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人民路…西林路…老刘五金店…余数的脑子里迅速构建着地图。人民路相对狭窄,两旁店铺林立,下午时分行人和车辆都不少。西林路则宽一些,但车流更快。而在人民路转向西林路的那个丁字路口,旁边正好有一家小小的、门脸不起眼的咖啡馆——“时光角落”。
一个计划在余数脑中迅速成型,冰冷而精确。
第五天下午,三点十分。“拐爷”的银色面包车准时出现在余数的望远镜视野里(她新买的便宜货),缓缓驶向老刘五金店。
余数放下望远镜,拿起桌上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喂?谁啊?”
“是…是强哥吗?”余数捏着嗓子,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和哭腔,“我…我是小玲的朋友…她…她出事了!在…在人民路东头那个巷子里…被几个流氓堵住了!求求你…快来看看吧!”她不等对方回应,立刻挂断电话,抠下电池,拔出电话卡,掰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这个号码,只用了这一次。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收拾好望远镜和一个小背包,起身离开茶馆这个观察点,步伐从容地穿过马路,推开了“时光角落”咖啡馆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舒缓的轻音乐,咖啡豆研磨的香气,凉爽的空调风。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余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晰地看到斜对面的人民路和那个丁字路口。
“一杯美式,谢谢。”她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声音平静。然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摊在桌上,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沉浸入写作的世界。
她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没有一丝紊乱。目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投向街道,冷静地计算着时间,等待着那辆银色面包车的出现,等待着那个刀疤脸男人走向他命定的“意外”。
手腕内侧,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淡红色数字,无声地跳动着:7天 23小时 45分。
时间,就是她复仇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