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的深秋,连月苦雨将帝京南城的深巷浸泡得如同泥泞的坟场。湿冷的空气仿佛凝成了沉重的铁块,沉沉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渗骨的寒意和若有似无的朽烂气息。陈松岩的别院如同一只沉默的怪兽,蜷伏在这片死寂之中,唯有西厢书房一扇半启的支摘窗,透出些微昏黄暖光,像黑暗中一只窥伺的兽瞳。
檐角水流如注。
一道紧束的黑色身影,如同墨汁滴入寒潭,悄无声息地借邻屋高耸的屋檐荡起,落地时只溅起几点微不可察的泥水涟漪。沈青梧蜷缩在西厢房的滴水檐下,湿透的夜行衣紧贴在肌肤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底翻涌的寒意。她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气息收敛至微不可闻,只余一双在黑暗中也灼亮得惊人的眼睛,透过雨帘,死死盯住那扇半开的窗。
窗内景象清晰可见:厚厚的西域绒毯铺陈地面,矮榻上一方硕大松软的锦缎靠枕,被烛光镀上一层暧昧的光泽。那是陈松岩每晚酒后小憩的温柔乡,此刻却成了沈青梧为他精心挑选的……焚尸床。
袖口微动,青缎“福”字香囊滑入沈青梧掌心。那小小的囊袋仿佛烙铁般滚烫,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冰冷。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混杂着霉味、土腥气和远处灯油焦气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胃中因紧张而翻腾的酸意。
睁眼时,眼神己化作坚冰。
她手腕微抖,运力暗吐,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那小小的香囊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夜鸟衔住,无声地穿过支摘窗那不足两指宽的缝隙!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弧线,如同秋日里最轻的一片飘羽,不露丝毫破绽地,精准地落入靠枕中央那最柔软、最深陷的凹槽中。蓬松丝絮立刻温柔地包裹了这不速之客,将其严丝合缝地掩埋起来。青缎上的“福”字在绒毯的暗影里闪了一下,旋即彻底隐没。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发生。沈青梧身体如绷紧的弓弦,没有丝毫停留,脚尖在湿滑的瓦片上一点,身如鬼魅,几个纵跃,悄无声息地滑下屋檐,迅速后退,隐入别院对面更深的巷弄中一段早己荒废、爬满苔藓的断墙之后。她背靠着冰冷滑腻、长满黑绿苔藓的砖石,蹲伏下来。冰凉的雨水顺着湿透的额发不断滴落,流进眼角,涩痛难当,她也只是胡乱抹了一把,视线如同被钉在了那扇透着毁灭光芒的窗户上。
时间在湿冷的死寂中缓缓爬行,每一滴水珠砸落的声音都像是重锤敲在沈青梧的心弦上。三更梆子声从极远极远的夜雾中遥遥传来,空洞而苍凉。
“吱呀——”
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内粗暴地推开!
红光满面的陈松岩歪歪斜斜地扶着门框踉跄而出,浓烈的酒气隔着小半个院子都仿佛能嗅到。他口中哼着不堪入耳的市井俚曲,醉眼惺忪,脚步虚浮。看到那柔软舒适的靠枕,他咧开一个油腻的笑容,如同野兽望见了舒适的巢穴。
“啪嗒”两声,脚下沾满泥泞的昂贵锦靴被他随意踹飞。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一只的蟾蜍,整个人朝着矮榻上的靠枕狠狠扑去!肥胖沉重的身躯带起风声,绸缎寝衣发出急切的摩擦声,下一秒,他完全将自己摔砸进那方柔软的“温柔乡”!
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嗤——!!”
一声极其尖锐、短促,却仿佛能撕裂耳膜的锐啸声,毫无征兆地穿透靠枕厚实的锦缎内衬!那声音极其诡异,像是烧红的铁线勒紧了冷钢,又像是滚油泼在了万年玄冰之上!紧接着——
靠枕深处,一点青红交错、妖异莫名的火星骤然炸亮!
速度!快到肉眼根本无法分辨其轨迹!那火星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虫,瞬间撕裂了表层的锦缎束缚!在陈松岩因醉酒燥热、早己敞开丝滑寝衣前襟,出的肥胖胸膛上蔓延!青红的火舌带着地狱深处才有的炽热,贪婪地舔舐着他滑腻的肌肤!
“嗷——!!!”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撕裂了雨夜的寂静!那嚎叫中蕴含的痛苦和惊恐,足以让最凶悍的厉鬼都为之战栗!陈松岩像被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在皮肉上,瞬间从榻上弹跳起来!他惊恐万状地低头,只见胸腹之间,那青红色的妖火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蔓延、啃噬!皮肉在火焰中迅速焦黑、卷曲、发出“滋滋”的爆响,油脂燃烧的甜腻腥气混合着令人作呕的焦糊恶臭冲天而起!
“救……救命!!!火!鬼……鬼火啊!!!” 他魂飞魄散,发出绝望的尖啸!肥胖的身体如同疯狂挣扎的蛆虫,双手发疯般地拍打着胸前的火焰!然而,这火遇风则烈!他慌乱的手掌拍打非但没有扑灭,反而带来更多空气,青红毒火如同被浇了油,“轰”地一声反扑上来!烈焰瞬间缠绕了他的双手,十指顷刻间焦黑如碳!剧痛让他几近昏厥!
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激发出他身体深处最后的一丝疯狂力量!他看到了窗边花几上那盆用于养睡莲的清水!那是唯一的希望!他不顾一切,如同一头发狂的、浑身着火的野牛,跌跌撞撞地朝那盆水猛冲过去!
命运的齿轮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咬合!
左脚被自己绊倒的右腿狠狠一磕!
“砰咚——!!!”
如同半堵肉墙轰然倒塌!他近三百斤的身躯如同一袋灌满劣质油脂的麻袋,带着巨大的、无法挽回的动量,狠狠砸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位置,不偏不倚,正是距离矮榻不远、安置着那座沉重华丽的紫檀蟠龙落地烛台的正下方!
一切发生得太快!
那雕刻着蟠龙虬结盘旋的沉重紫檀烛台,底座与灯架的承重榫卯连接处,在陈松岩倒下身躯猛烈撞击的瞬间,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嘎嘣!”断裂之声!
顶端——
那尊比人头还大、铸造繁复、盛满近斤滚烫灯油的硕大铜制莲花灯盏!连同灯盏中心那根烧得正旺、发出噼啪声响的粗大油芯!——
如同被惊醒的地狱火魔!彻底挣脱了束缚!
带着一溜拖长的、刺眼的火星轨迹!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
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火球!
轰!!!
精准无比地——砸落在正在地上痛苦翻滚哀嚎的——人形火球——陈松岩的头部和上身之上!
炼狱具现!
“轰隆隆——!!!”
无法形容的爆裂巨响!瞬间吞噬了所有惨嚎!
滚烫到几乎沸腾的灯油!狂暴的橘黄火焰!沉重而锋利的巨大铜盏!三者如同最完美的死神合击!带着熔金化铁的恐怖高温和毁灭力量,疯狂地泼洒、撞击、碾压而下!
“噗嗤!”焦烂的皮肉被滚油浇灼!
“咔嚓!”骨骼碎裂的闷响令人牙酸!
“滋啦!”烈焰瞬间将泼溅开的大量灯油和血肉彻底点燃!
原本只是燎原之势的青红妖火,在充足燃料(大量灯油)和引火源(油芯明火)的猛烈催化下,顷刻间化成了一片滔天火海!橘黄与青红两种火焰疯狂交织、扭曲、攀升,发出震耳欲聋、如同千军万马咆哮的“噼啪!轰隆!!”爆裂声!炽热的气浪如同无形的重锤横扫房间!
厚重的绒毯瞬间化作火龙!华美的布幔如同火蛇狂舞!堆积的书卷、木质的家具、精雕的梁柱……一切的一切,在这无情的火焰下都成了最狂野的助燃剂!数丈高的烈焰带着仿佛要将屋顶掀飞的恐怖气势,狂啸着向上空席卷!浓稠如墨的黑烟,混杂着焚烧皮肉骨骼、锦缎木料的刺鼻焦臭与甜腻的油脂味,如同喷发的火山灰烬,滚滚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精致的雕花顶棚!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物,发出贪婪的呼啸,整个西厢房在几个呼吸间就化作了一座疯狂喷涌着死亡烈焰的焚尸炉!刺目的火光明灭不定,映亮了整座别院,将半边沉沉的黑夜染成一片狰狞恐怖的血红!整个雨夜的凄冷被彻底撕碎!
断墙后。
沈青梧僵硬如冰雕。
她十指深深地抠进身下湿滑冰冷的苔藓砖石缝隙里,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指甲翻裂,渗出丝丝血痕混入泥泞。她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烈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风暴!
那双曾经澄澈明亮、此刻却映满了炼狱之火的眼眸,没有半分复仇的快意,没有一丝目标达成的放松,只有无限放大的、纯粹到极致的惊恐!瞳孔如同针尖般急剧收缩!
陈松岩那最后一声被火焰吞噬前的、蕴含了人类肉体所能承受之极限痛苦和面对彻底消亡时最深沉的、本源的恐惧的惨嚎——那己经不是人声,是从阿鼻地狱最底层钻出的恶魔厉啸!它穿透了重重冰冷的雨幕,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带着灵魂灼烧的高温,狠狠扎进沈青梧的耳蜗!搅动着她的脑髓!在她的灵魂最深处无情穿刺!反复搅动!那声音像是有形质的恶灵,钻进她的血管,啃噬着她的神经,在她空荡荡的意识海洋里尖啸回荡——“你杀了人!你把他烧成了焦炭!你也将永坠地狱!”
“呕——!!!”
无法抑制!也无需再抑制!
一股强烈到足以撕裂内脏的恶心感伴随着翻滚上涌的、灼烧喉管的胃酸,如同决堤的洪流般彻底爆发!她猛地弯下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断墙根基,对着下方泥泞不堪、散发着腐烂恶臭的墙角,疯狂地、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要将自己染血的灵魂都强行从口中掏出来!
“呃…哇…呕……”
痉挛一阵强过一阵!喉咙如同被滚烫的炭火反复炙烤灼烧!剧烈的呕吐让她眼前发黑,金星乱冒!酸苦刺鼻的黄绿色胆汁混合着胃液,如同黏稠的毒浆不断涌出!冰冷的雨水浇在她汗湿的后颈,断墙砖石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夜行衣传来。然而,更强大的是前方庭院中汹涌奔腾而来的、混含着血肉焦糊恶臭与物体焚烧的浓烈烟尘!这股死亡的气息粗暴地灌入她的口鼻,与呕吐物的酸馊腥气交织缠绕,将她紧紧包裹!
窒息!无处可逃!
她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每一次干呕都牵动着全身抽搐!指缝间一片滑腻湿冷——不知是冰冷的雨水、黏腻冰冷的冷汗,还是剧烈呕吐导致鼻腔深处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微咸的温热鲜血?这一切都混在一起,混着她指甲缝隙抠出的污黑苔藓泥垢,滴落在脚下污秽腥臭的泥坑里,溅起点点肮脏的泥浆。
成功了?
名单上第二个名字——陈松岩,此刻正在眼前的烈焰熔炉中化为焦炭齑粉。
复仇的锁链,又崩断了一环。
可她为此付出的代价……
是自己的灵魂,也在这亲手点燃的人间炼狱里滚了千百遍!滚进了永劫不复的深渊!烙印上的血腥与焦臭,永难磨灭。
断墙如界碑,一面是焚天的业火,一面是冰冷的泥泞。浑身污秽的黑衣少女蜷缩在黑暗的角落,如同被世界遗弃的残骸。炽热与冰冷,罪孽与惩罚,在她的身上交织沸腾,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