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蚕语刃
暮色是顺着宋府飞檐的鸱吻滴下来的。
先是青灰的云霭吞尽最后一缕残霞,继而墨汁般的雨帘漫过三重兽头门环,最后凝成锈水似的昏光,汩汩渗进锦云轩的支摘窗棂。窗上雕着百鸟朝凤,可每只鸟的翅尖都被金丝掐成倒钩——这是去年宋世年命匠人改的式样,他说:“凤凰需知,飞出去是要剐碎翅膀的。”
此刻,那倒钩的阴影正钉在沈青梧的脊背上。
她端坐织机前,银针穿过琉璃盏中一汪幽蓝水液,挑起一束半透明的细丝。丝线甫出水面便腾起寒烟,缠绕针尖凝成霜粒。此乃北溟冰蚕丝——以天山雪莲为食,三载方吐一茧,织出的天光锦遇月华则流霞涌动,触肌理则冰刺入髓。
“冷么?”
宋世年的蟒纹玄靴踏过满地织锦碎屑。金线、鲛珠、雀羽在他脚下劈啪脆响,像碾碎一脊梁的傲骨。
沈青梧的针尖稳悬丝上,腕骨却几不可察地绷紧。
她认得这声线,温润如昆山玉碎,却裹着腐沼深处的毒。两年前落雪夜,他也是这般笑着拧断乳母的脖子:“梧娘若再逃,下个喂蛇的就是恩心。”
“妾身在试新丝。”她垂睫,将袖中颤抖压成织梭平稳的推移,“北溟丝性烈,需以人血润之。”
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猛地钳住她下颌!
宋世年俯身,鼻息喷在她耳后新愈的鞭痕上:“用你的血?你也配!”
他指尖戳向织机旁一尊琉璃笼,笼中蜷着个伶仃身影——
宋明心在笼内眨了眨眼。
五岁女童的眸子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倒映着笼外扭曲的世界:玄铁栏栅外是宋世年蟒袍翻飞的衣角,更远处,整座“春芜院”被七重太湖石垒成怪蟒噬心之局。假山石纹如锁链虬结,死死绞住院中唯一的老梅。
“看见了吗恩心?”宋世年笑声淬冰,“你娘的血只够染红你今日的药碗!”
仆妇的谵语随雨飘来:
“呸!下不出崽的骡子,还有脸用冰蚕丝?”
“小哑巴早晚成百兽园药渣…”
明心指尖抠进掌心。
她慢慢摊开攥着的彩石:
赭石九粒摞成小塔——父亲本月掌掴娘亲次数;
黛紫石排作残月——娘亲跪祠堂的三十七夜;
玛瑙赤尖角向东——昨夜娘亲颈上蛇形鞭痕的位置;
当她要再摸孔雀蓝记今日辱骂时,金丝笼顶忽然折射三道冷光!
那是正厅方向窗棂的反光。娘亲教过她:光闪三次即“毒蛇吐信”,停手,敛息,做石像。
她倏地缩回小手,孔雀蓝石骨碌滚进笼底草絮。指尖在湿泥地上急划——
三竖!两横!
三长两短,百兽园送药时辰!
“九千岁三日后抵埠。”宋世年甩开沈青梧,金镶玉护甲敲打织锦上盘踞的金龙,“这龙睛,我要它子时泣血,卯时吞日!”他忽然俯身,扳指刮过沈青梧耳后结痂的鞭痕:“听闻祠堂大火那夜,焦梁断口呈钩尾状——倒与你娘绣的《百蛊厌胜图》里那只黑蝎一个模子!可惜啊……”护甲猛地刺入她肩胛,“蝎子终究烧成了灰!”
锦上龙身以火浣鼠毛织就,日光下隐现赤焰纹路。唯有沈青梧知晓,每一片龙鳞中都缠着三棱冰魄针——遇血则融,三息毙命。
她恭顺颔首:“需加一味离人泪。”
“眼泪?”宋世年嗤笑,“去冰窖剜块死人冰便是!”
骤风撞开后窗!
案头《天工谱》哗啦翻飞,泛黄纸页间掉出半片干枯牡丹。沈青梧佯装关窗拢书,玉簪“叮”地扫过机杼第二十七根横梁——
“咔…嗒…”
机腹传来齿轮咬合的闷响。《天工造劫图》残卷滑入暗匣,匣盖夔纹与锦上龙尾悄然重合。残卷缺角处,正绘着“以冰蚕丝引地煞,化锦为牢”的杀阵!
宋世年忽又掐住她后颈:“差点忘了,恩心今日的药引…”
他朝琉璃笼抬了抬下巴。仆妇拎着陶罐逼近,罐中物事撞击罐壁发出黏腻闷响。
“百兽园新取的熊髓。”他温柔拭去沈青梧鬓边冷汗,“灌下去,或许能喊声娘呢?”
亥时更鼓穿透雨幕。
宋世年终于携仆从离去,锦云轩堕入死寂。唯剩织机下未熄的炭盆,吐着幽蓝火舌。
沈青梧掀开暗匣。残卷上朱砂批注犹新:“惊蛰雷动日,锦魄锁蛟龙” ——那正是九千岁抵埠之日!
匣底还粘着半片牡丹花瓣,瓣缘焦卷如焚。这残花是两年前抄家夜,她从母亲断指甲里抠出的……
“呜…”
极轻的呜咽自琉璃笼传来。明心蜷在笼角呕吐,唇缝渗着黄褐汁液,小手却死死捂住嘴。
沈青梧劈手打翻炭盆!
蓝火轰地窜上织锦,龙睛在烈焰中暴突如鬼。她借灭火扑到笼边,一把掏出女儿口中污物——
孔雀蓝石硌在掌心!
石上沾着新鲜血渍,明心舌尖被咬出三个齿痕:三横一竖!
“三更…一人…”沈青梧浑身血液冻结。
宋世年要夜探锦云轩!他从不踏足夜间的织房,除非…发现了暗匣!
她劈手拽断颈链,银坠子“啪”地裂开——半粒孔雀蓝石嵌在镂空银球中,与明心那块严丝合扣!
“听着恩心。”她将银球塞进女儿鞋履夹层,“若娘不在了,去找…”
话音被破门声斩断!
门缝泻入的血色灯笼光里,映出宋世年阴鸷的笑脸。
沈青梧倏地将女儿按进草絮,织梭却仍抵着未完工的龙睛——那里藏着最后一枚冰魄针。
“老爷忘拿…”仆从话音戛止。宋世年正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孔雀蓝石!
烛火噼啪炸响。
沈青梧指尖扣紧毒针,却见宋世年随意抛玩着石头:“这种下等萤石,也配进锦云轩?”
他忽将石块掷向琉璃笼!“咚”地砸在明心耳畔:“赏小哑巴磨牙罢!”
蟒袍身影没入回廊黑暗。
沈青梧瘫跪在地,冷汗浸透三重素纱中衣。她掰开女儿紧攥的拳头——
明心掌心黏着湿泥,泥上画着歪扭的蛇形,蛇尾缠着个“卍”字符!那符钩尖的弧度,让她忽想起前日被爹爹焚毁的娘亲绣匣——火光中焦卷的《百蛊厌胜图》残片里,蝎尾毒钩也这般倒卷如问号!
宋世年的密卫腰牌! 他今夜是来放监听蛇的!
檐角铁马在风中撕嚎,像为谁敲着飘摇的丧钟。
沈青梧摸向龙睛的手却忽的顿住——荧荧幽光如鬼火浮凸,龙鳞纹路竟在暗中拼合成半截扭曲的钩尾!是巧合…还是火浣鼠毛遇暗显形的特性,天然会聚出蝎尾焦符?她齿间漫开铁腥味——母亲临死前塞给她的祠堂焦痕拓本上,那截被朱砂圈出的蝎尾,正如此钩!
未引爆的惊雷,终将在惊蛰日,将这座锦缎牢笼劈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