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的门脸不大,黑漆大门擦得锃亮,两只黄铜门环被得光可鉴人。
门楣上悬着“裴宅”二字,虽无过多雕饰,却自有一股端方沉静的气度。
推开大门,迎面一座小巧的影壁,绕过影壁,便是一个方方正正、干净利落的小院。
青砖墁地,严丝合缝,扫得几乎能映出人影。
墙角砌着几个半人高的花坛,规规矩矩地栽着几丛葱翠的兰草,几株结着青涩果子的石榴,还有一架爬了半墙的葡萄藤,叶子油绿。
裴砚之的母亲裴氏,此刻坐在书案旁的一张铺着素锦坐垫的圈椅上。
她约莫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利落的圆髻,簪着一根成色上好的白玉簪。
身上是质地精良的湖蓝色杭绸褙子,颜色虽不张扬,剪裁却十分合体,衬得人精神利落。
她手里没闲着,正用一块细软的绒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把心爱的黄花梨算盘,干瘦但保养得宜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每一颗黑檀木珠子。
裴氏擦几下算盘,就忍不住抬眼,目光越过窗棂投向院门方向,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嘴里还时不时地低声咕哝几句。
“圣旨…赐婚…沈家姑娘…”
这几个词在她舌尖反复滚动,滋味复杂难言。
儿子裴砚之,是她守寡多年、倾尽心血培养出的寒门贵子,如今官拜户部侍郎,位高权重,是裴家光耀门楣的顶梁柱。
可眼看儿子年岁渐长,整日里埋首于户部堆积如山的账册之中,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是半点不上心。
如今好了,天降一道圣旨,皇帝金口赐婚!这是何等的体面与恩宠!说出去,她裴氏脸上有光,腰杆都能挺得更首!
可赐婚的对象…竟是城南“不器坊”的沈昭宁!整个京城谁不知道?那姑娘就是个出了名的怪胎!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清福不享,整日里钻在个破败工坊,与一堆木头铁块为伍,弄得浑身油污,毫无闺阁风范!
这样的姑娘,能当好侍郎夫人吗?能打理好侍郎府的门面?能相夫教子,成为儿子的贤内助?
“啪嗒,啪嗒…”
算盘珠子在她无意识的拨弄下,节奏略显凌乱。
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这赐婚是荣耀,是天恩浩荡,可落到实处的每一分花销,都是实实在在的银钱!皇家赐婚,排场绝不能寒酸,否则就是打皇帝的脸,更是损了儿子堂堂侍郎的官威!
可若是照着那些累世公卿、豪奢权贵的规格来办…裴氏的心猛地一抽,仿佛看到库房里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银钱,正像退潮般哗啦啦地流走,心疼得她指尖发凉。
“聘礼…聘礼是头等大事!”
裴氏停下擦拭算盘的手,“沈家虽说败落了,门楣犹在,该有的体面一丝一毫都不能少!赤金头面、上等绸缎、成双成对的礼器、象征吉庆的活雁…样样都得顶好的!”
“还有新房里的家具摆设,得用上好的木料,雕花不能马虎…婚宴的席面,请哪些人?用哪家的厨子?席面规格?仪仗执事、宾客随礼的回礼…天爷!”
她忍不住用指节敲了敲额头,感觉一阵阵晕眩。
不行!绝对不行!
“得精打细算!每一两银子都得花得值当,花在明处,让人挑不出错,还省了银子!”
她霍然起身,走到靠墙一个带暗锁的黄花梨顶箱柜前,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铜钥匙,打开柜门,从最上层一个紫檀木匣子里,珍而重之地捧出一本装订考究、封面写着“家用账略”的厚册子和一支紫毫小楷笔。
这是她的命根子,记录着侍郎府每一笔收支,巨细靡遗。
她坐回书案旁,将算盘小心地推到一边,摊开账册,翻到最新的空白页。
笔尖落在光滑的宣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聘金…按礼部旧例,纹银八百两…太多了!能否与沈家商议,减至六百?或是以等价的京郊上等水田抵一部分?田产是实打实的根基…”
她一边写,一边低声盘算,语速飞快:
“赤金头面…分量十足是必须的,但式样可以选简洁大方的古法款式,省了繁复工钱,也更显持重…绸缎…库房里存着几匹前年宫里赏下来的云锦。”
“颜色是沉稳的靛蓝和秋香,虽不算时新,但料子绝对顶尖,拿出来用正合适,既体面又省了采买…礼饼…东城‘瑞福祥’的老字号,用料实在,价格比‘桂香斋’实惠三成,量大还能再让一分利…活雁?
这倒是难办,又贵又难伺候,象征意义大于实用…”
“…不如换成一对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的‘和合二仙’摆件?寓意好,价值相当,还能传家!对!就这么办!……”
院门外,终于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氏耳朵一动,立刻搁下笔,合上账册,动作迅捷却不失优雅地将账册和笔收回紫檀木匣,锁好,放回顶箱柜。
门被轻轻推开,裴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身着绯色孔雀补子官袍,身姿挺拔。
“娘,我回来了。”声音平稳,听不出多少波澜。
“哎!砚之回来啦!”
裴氏立刻放下绒布,笑容满面地迎上去,目光在儿子略显疲惫的脸上关切地逡巡:
“衙门事忙?灶上煨着参鸡汤,娘让人给你盛一碗暖暖胃?”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引着儿子在书案旁的圈椅坐下。
“不必了娘,在衙门用过些点心,还不饿。”
裴砚之在圈椅上坐定,姿态放松了些许,目光扫过书案上摊开的几份公文,又落在母亲刚刚擦拭过的算盘上,眼神微动,但并未多言。
裴氏挨着儿子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清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砚之啊,今儿…宫里圣旨的事儿…娘这心里,是又喜又…有些没底啊。”
裴砚之端起茶杯,修长的手指着温润的杯壁,淡淡“嗯”了一声。
裴氏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儿啊,娘知道你心里有乾坤。这圣旨是皇恩,是天大的体面,咱们裴家自然要感恩戴德,风风光光地把新妇迎进门,绝不能坠了你的官声,也不能让宫里觉得咱们怠慢。”
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可这过日子,终究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细水长流。娘琢磨着啊…”
她顿了顿:“…这聘礼,按规矩是得给沈家送过去,一样不能少,还得是顶好的,这是侍郎府的脸面。”
“可沈家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就昭宁那姑娘守着个旧工坊,她父母早逝,族中也无甚得力亲长。”
“那些个金玉首饰、绫罗绸缎,给了她,她一个心思都在那些木头铁块上的姑娘家,怕是…怕是也不懂欣赏,也未必会打理,白白锁在箱底蒙尘,岂不可惜?”
裴氏见儿子没反对,底气更足了些:
“娘寻思着…咱们能不能…私下里跟沈姑娘好好商量商量?”
“这聘礼…咱们折成现银如何?或者…折算成能生息的产业?比如…京郊那五十亩上好的水田?再或者…她那工坊,地段虽不算顶好,地方倒是不小!”
“地皮总归是值钱的!咱们拿那地皮,按市价折算,抵一部分聘礼?这样既全了礼数,东西也到了她手上,是置办材料还是雇人修缮工坊,都由她心意,多实惠!”
“咱们府里呢,手头也能更活络些。省下的这笔开销,正好给你打点官场应酬,或是…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儿啊,你说娘这法子,是不是两全其美?哎?砚之?”
裴氏说得正起劲,却见儿子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紫檀木书案上!
“哐!”一声闷响,杯盖与杯身碰撞,茶水溅湿了光滑的案面。
裴砚之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从紧抿的薄唇间挤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室内,带着沉甸甸的威压: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