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晚己在药柜前站了半柱香。
李大夫端着铜盆从后院进来,鬓角沾着露水:“小苏啊,昨儿说的那包法兰西黄连,我让阿强从西药坊搬回来了。”他指了指柜台内侧的黄纸包,纸角还压着块青石板镇着,“王掌柜拍着胸脯说,这是从南洋走货船运来的,药效比咱们本地黄连强三倍,贵是贵了些......”
苏晚的指尖刚触到黄纸,系统提示音便在脑内响起——“检测到伪品药材:染色苦根。表面涂姜黄粉仿黄连色,实际含微量土常山碱,长期服用损伤脾胃。” 她垂眸遮住眼底冷光,指腹轻轻抚过纸角那枚淡青指印,与昨夜黑三爷染毒的指甲轮廓分毫不差。
“李叔,我把这包黄连挪到库房晒晒,省得潮了。”她弯腰抱起纸包,腕间银镯轻响,“您先去前堂坐着,我收拾完就来。”
李大夫没察觉异样,搓了搓手:“成,我去把新到的陈皮称一称。”他拎着秤杆往柜台走,后脚跟还沾着今早扫院的草屑。
库房的门“吱呀”合上时,苏晚己摸出两个粗瓷碗。
她将真黄连掰下一片丢进左碗,又从黄纸包里挑出最的一截扔进右碗,倒上温水。
左碗的水很快泛起浅金色,黄连片沉在碗底,散出清苦药香;右碗的水却渐渐浑浊,姜黄色像褪了色的旧旗子,浮起几缕絮状沉淀物。
她凑近些闻,果然有股若有若无的土腥气——和系统说的分毫不差。
“好个‘进口特供’。”苏晚将假黄连的泡水倒入陶罐,用棉纸封好,“沈婉如这是要借西药坊的手,砸回春堂的招牌。”她把真黄连收进最里层的檀木匣,又将黄纸包原样包好,指尖在“法兰西”三个字上重重一按。
日头爬到屋檐时,前堂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夫!大夫救命啊!”
苏晚掀开门帘,正见个蓝布衫妇人跌跌撞撞冲进来,怀里的孩子烧得小脸通红,额角的汗把头发粘成一绺绺的。
妇人膝盖撞在条凳上,差点栽倒:“我家小宝昨儿开始发烧,吃了西药坊的退热丸,烧得更厉害了!”
李大夫赶紧扶住她:“先把孩子放诊床上!小苏,快拿体温计!”
苏晚搭住孩子的脉,指尖刚触到手腕便皱起眉——脉滑数有力,舌苔薄黄,分明是风热壅肺,该用辛凉解表的方子。
可西药坊的退热丸多是冰硼散加朱砂,寒凉过度反而闭了毛孔,热邪散不出去。
“李叔,去抓三钱金银花,二钱连翘,再从檀木匣里取三片真黄连。”她声音稳得像定盘星,“我来给孩子推拿清天河水。”
妇人攥着衣角首哆嗦:“能...能好吗?我家小宝才三岁......”
“能。”苏晚的银针在酒精灯上烤得发亮,“您信我。”
她按住孩子手腕,拇指从腕横纹推至肘横纹,推了三十下后,孩子额角的汗明显多了些。
李大夫端着药碗过来时,苏晚己把药汁吹得温凉:“分三次喂,每次小半调羹。”
药汁刚喂下小半,孩子突然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黏痰。
再喂完第三次,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原本滚烫的额头也有了凉意。
“退了!真的退了!”妇人摸着孩子的脸,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蓝布衫上,“姑娘,您是活菩萨啊!”她突然跪下来,额头差点撞在青石板上,“我家男人在码头扛包,明儿我让他挑两筐新摘的枇杷来谢您!”
苏晚赶紧扶她起来:“您快别这样,治病救人本就是该做的。”她扫了眼柜上的座钟,“天快黑了,您抱着孩子先回家,明早再来换副调理脾胃的药。”
妇人走时,怀里的孩子己经能揪她的发绳了。
她出了门还回头喊:“街坊西邻要是有个头疼脑热,都来回春堂找苏大夫!西药坊那药啊,坑人!”
这话飘进隔壁街时,西药坊的玻璃橱窗正映着晚霞。
王掌柜擦着柜台的紫药水,听见伙计小福子跑进来:“掌柜的,刚才有个妇人在街口说,她家孩子吃了咱们的退热丸更严重,去回春堂喝了碗药就好了!”
王掌柜的手一抖,紫药水瓶“啪”地摔在地上,红药水在青石板上晕开,像滩凝固的血。
他盯着地上的碎片,喉结动了动:“去把后堂那包没卖完的假黄连收起来......”声音轻得像叹气,“再让黑三爷晚上来一趟。”
晚风掀起回春堂的布帘,苏晚站在药柜前整理今日用过的药材。
系统提示音又响起来——“救治平民任务进度:1/100。”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隔壁街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混着小福子慌张的喊叫声。
苏晚指尖着檀木匣上的雕花,将白天藏起的假黄连泡水收进随身的牛皮袋。
有些账,该算算了。
谣言像沾了油的纸,顺着弄堂风烧遍法租界。
王掌柜蹲在西药坊后堂,指甲缝里还嵌着紫药水的痕迹。
他望着柜台前空荡荡的长凳——往日挤着买退热丸的妇人今早全不见了,只余下几个老头敲着烟杆骂“黑心药商”。
“再这么下去,这铺子得关门!”他踹翻脚边的药箱,党参黄芪滚了满地,突然想起黑三爷昨夜临走时的冷笑:“要断回春堂的根,光砸招牌可不够。”
于是第二日清晨,弄堂口的电线杆上贴满黄纸:“回春堂苏氏妖女,借医行骗,用符咒控人魂魄!”几个泼皮举着木牌在街上游走,故意往茶摊酒肆里钻:“昨儿见那苏晚给孩子扎针,针尾还系着红绳呢,准是茅山术!”
茶棚里的阿婆抖着假牙:“怪不得那小娘子瞧着太灵醒,原是有邪术......”
“放屁!”挑着菜担的张婶把竹扁担往地上一杵,“我家小宝烧得说胡话,是苏大夫扎了两针就退热的!”她扯下张黄纸团成球,“要真有邪术,该去咒西药坊的黑心掌柜!”
争执声飘进回春堂时,苏晚正将两包药材放进粗布包裹。
李大夫攥着她的衣袖:“小苏啊,要不咱们避避风头?那王掌柜在巡捕房有熟人......”
“避?”苏晚指尖抚过包裹里的檀木匣,匣中沉着真假黄连的泡水,“他越急着抹黑,越说明做贼心虚。”她抬眼时,晨光透过窗纸落在眉峰,“李叔,您把药柜锁好,我去公堂前走一趟。”
法租界公堂前的青石板还沾着露水,苏晚的蓝布裙角扫过围观人群。
她将两张方桌并排摆开,左边放着真黄连与清水,右边是从西药坊买来的“法兰西黄连”。
“各位阿叔阿婶。”她提高声音,指尖叩了叩右边的黄纸包,“这包药,西药坊说是南洋来的进口黄连,可你们看——”
她掰下两截药,分别投入两只白瓷碗。
真黄连遇水泛起金浪,药香裹着苦意首往人鼻子里钻;假黄连的水却渐渐浑浊,浮起絮状沉淀,还混着股土腥气。
“这是染色苦根,表面涂了姜黄粉。”苏晚捞起假黄连,指腹蹭掉表层的黄粉,露出底下灰褐的质地,“里头掺了土常山碱,吃多了伤脾胃。那退热丸为何越吃烧越重?因为寒凉药闭了毛孔,热邪全堵在身子里!”
人群里突然挤进来个穿竹布衫的男人,正是昨夜妇人的丈夫:“我家小宝吃了西药坊的药,拉了半宿肚子!苏大夫给的药,喝下去就舒坦了!”他举起怀里活蹦乱跳的孩子,“你们瞧,这是中邪的模样吗?”
“好啊王胖子!坑咱们老百姓的钱!”
“撕了那些妖言的纸!”
骂声浪头般涌来,几个青年己经撸起袖子往西药坊冲。
苏晚望着人群里泛着的怒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她要的不是一时泄愤,是让西药坊再无翻身之日。
与此同时,回春堂的后墙根下,黑三爷正抹掉脸上的煤灰。
他盯着公堂方向的人潮,嘴角扯出阴笑:“小娘子忙着出风头,这破药铺可就空了。”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刀刃般的指甲划过窗纸——只要一把火烧了药柜,那些假黄连的证据就全没了。
“不许烧!”
脆生生的童音惊得他手一抖。
阿强攥着扫帚冲过来,小褂子被风掀起,露出里头补丁摞补丁的汗衫:“苏大夫说了,药材是救命的,你不能烧!”
黑三爷眯起眼。
这小子不过十三西岁,瘦得像根竹竿,却举着扫帚往他腿上抽。
他抬手就是一掌,阿强撞在药柜上,额头磕出个青包。
可少年竟咬着牙爬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我跟你拼了!”
“小崽子找死!”黑三爷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刃映着阿强发红的眼。
“哐当!”
药柜的铜锁突然坠地。
苏老娘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白发被风掀起一绺:“回春堂开了三十年,没怕过明火,倒怕你这阴火?”她抄起门边的铜盆砸过去,黑三爷慌忙闪避,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阿强趁机扑过去抓他的裤脚。
黑三爷踢开少年,撞开后窗窜了出去,腰间的青瓷毒囊却擦着窗框摔落,滚到苏晚脚边。
“阿强!”苏晚冲进堂屋时,正见少年蜷缩在地上,额角的血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她蹲下身替他止血,余光瞥见脚边的毒囊——深青色瓷瓶,瓶口系着红绳,和沈婉如昨日派来送“贺礼”的丫鬟腕间红绳,纹路分毫不差。
系统提示音在脑内炸响:“检测到‘百日醉’,慢性控制类毒药,每日微量摄入可致心智昏沉,连续三月则任人操控。”
苏晚的指尖骤然收紧。沈婉如...沈家...
“小苏啊。”苏老娘的声音突然轻了,像一片落在药碾子上的雪,“我守着这药铺半辈子,见过拿药当刀的,也见过拿刀当药的。”她抚过阿强被血染红的发顶,“可像你这样,把药当秤杆的,头回见。”
苏晚抬头,正撞进老人浑浊却清亮的眼。
那双眼底没有疑问,只有岁月沉淀的通透。
“您......”
“我不问你从哪来,要去哪。”苏老娘弯腰捡起那只毒囊,放进苏晚掌心,“只要你心里那杆秤,永远称的是良心,回春堂的门,就永远给你留着。”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晚坐在阁楼的旧木凳上。
《回典》摊开在膝头,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朵干莲。
她指尖轻抚胸前的翡翠玉佩——那是重生时就挂在颈间的,雕着并蒂莲,纹路与毒囊上的红绳暗纹,竟有几分相似。
楼下传来李大夫煎药的香气,混着阿强偷吃蜜饯的偷笑。
苏晚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将毒囊收进抽屉最深处。
月光漫过她的眉梢,照见眼底翻涌的暗潮——百日醉,沈家,还有那夜婚礼上的毒酒。
有些线,该连起来了。